第三章 暗流涌动
幸而矿井废弃已久,少有人往来。吕品急匆匆地抱着书包往回家的方向冲,杨焕骑着自行车追过来:“上车!”
“我,我之前问过你,你说不知道,让我问老师的……”
吕品垂着头咕哝着问,又偷偷抬起头瞟杨焕两眼,只见他目露凶光,恶狠狠地瞪着自己。
每次他良心发现——如果他的良心没被狗吃完的话,又或者只是和美国老婆没处好,就会打电话跟吕品说:“品品乖,好好学英语,爸爸带你出国。”
夏日里被烤得干焦的泥土,都散发出甜蜜的芬芳。
在几个同学举手提问后,吕品终于也鼓起勇气发问:“我有问题。”
出乎吕品意料的,生物老师并没有阻止杨焕,任由他把她的书包扯出来,然后拽着她一路小跑到车棚。吕品从周遭同学的笑声里,也意识到自己或许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然而究其原因,她仍然不明白。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国源远流长又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里,性是不应该被包括在早期教育中的。大人们似乎总觉得小孩子越单纯越好,等到了一定的年纪,又希望他们一夜之间什么都能明白。
每次说完这些话,过不了三个月,他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和美国的妻儿共享天伦去了——这些是吕品后来才知道的,当初她只以为,是她的父亲太能干,能者多劳,所以忙。
吕品脸上唰的一下就红了,还没来得及找借口回家翻医学杂志补习,杨焕的唇已压了下来,暖暖的,带着濡湿的感觉,压在她的唇上。
有时候一个人要开窍,是需要契机的。就像武侠小说里常说的打通任督二脉那样,吕品在这一刻灵光劈过头顶,猜想她是问了一个和“性”有关的问题。
后座的杨焕拿钢笔在戳了吕品两下,吕品赶紧往前站了一步,双拳不由自主地紧捏起来:“第十章说,胎儿是从受精卵发育而成的,可是精|子和卵子分别来源于男人和女人,那么——它们怎么会变成受精卵呢?”
“妈出什么事了?”
在家里呆了一个月,母亲才斟酌着机会说:“那个……你爸爸……说过年可能回来……”
马路的尽头,站着吕品的妈妈,远远地看到杨焕的车,小跑着过来拦住他们:“品品,这几天……”她又望望杨焕,赔着笑问,“杨焕,这几天……能不能让吕品去你家住两天?”
狼来了。
狼第一次来是在十二年前,也是夏天,吕品还在膏矿的子弟中学读初三的时候。
早知道三句话离不开这个,吕品笑答:“有一些,不过刚到新环境,还没有深入交往。系主任说这件事包在他身上,妈你就别操心了。”
这个糟糕透顶的父亲带给吕品的唯一良性影响是,她因为英语实在太出色,得到好几次出国交流的机会,天文台每每有外国专家来访,也都是她接待。
吕品回家收拾课本,准备去杨焕家复习,她看到久违的陈世美向公主介绍秦香莲等人:“这是我妹妹,这是她女儿,这是她大儿子。”
吕品哦了一声,不明白生物老师为什么满脸通红,等她一坐下来,整个教室爆发出山崩地裂般的笑声。杨焕倏地站起身来,把书包从书桌里抽出来,又一手攥起吕品:“走,跟我回去复习!”
杨焕没有带她回家,而是载着她停在回家途中的一个废弃的石膏矿井旁,停好车后铁青着脸劈头盖脸地骂:“白痴啊你!居然在课堂上问这种问题!”
吕品的脾气被居高不下的旷课率和学生如出一辙的课堂作业磨得薄如纸片,无论她怎样声嘶力竭地苦劝学生们打好基本功,底下依然是短信声不断,仅有的几个乖学生也只能用同情的眼光注视着她。
唯一的好处是假期比原来长许多,熬两个月后就是暑假,回家时母亲问她新工作如何,吕品只得打点起精神笑道:“比原来清闲一些,没科研压力,一年还有三个月带薪假呢,你原来不就盼着我做老师嘛。”
到最后吕品听说父亲要回国,就像听到“狼来了”一样。
吕品猛醒过来,紧箍着杨焕的两只胳膊站起来,好久才憋出来一句话:“医学杂志上写过的,接,接,接……接吻不会导致怀孕。”
软软的温温的,那是一种吕品由出生到现在从未体验过的感觉,杨焕的眼睛也快贴到她的眉眼来。在那双蓦然和平时不同的眼睛里,吕品看到自己的影子,惊恐的影子,她甚至浑身都抖起来,无法自已。
“我没这样的爸爸!”吕品陡然翻脸,“他骗你几百次了你还相信他的这些鬼话?”
母亲紧皱的眉头松开一些,又问:“那有没有还单身的男老师?”
统考前最后一次答疑,年轻的生物老师问:“同学们这几天复习还有没有遇到什么问题?有的话赶紧提出来,明天所有的科目统考就要开始,你们要找我恐怕不容易……”
后来他一直都爱这样捣蛋,除非她乖乖地抱着他的腰,他才肯好好地骑车。
整个教室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可以数出来,年轻的生物老师瞪着吕品很久都没出声,最后清清嗓子,一脸尴尬:“这个……这个问题,比较复杂,应该不会被包括在统考范围之内,你不用担心,也不用将重心放到这一章。”
那个夏天对吕品而言,有最甜蜜的开端,却以人生中的至痛结束。
“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你爸爸……”母亲瞅着她的脸色和缓才开口,“他一直都想你跟他出国读书的,听他说美国有不少大学,你过去再读两年,就能拿到铁饭碗,三十五岁就可以退休……”
她整张脸紧绷绷的,严肃、认真,生物老师笑着点点头:“嗯,你说。”
吕品稍稍犹豫,还是跳上后座,杨焕故意捣蛋,把龙头扭得东倒西歪。吕品咬着牙忍住尖叫,死死地攥住自行车后座,还是不小心撞到他背上,猛地吸口气,鼻尖仿佛还闻到那带着一点点湿润的味道。
父亲,是的,他确实是她父亲,吕品恨恨地想,一个为了拿到绿卡就抛妻弃女和别的女人结婚,一个每每给她希望最后又总是无情粉碎的父亲!
我国的理论研究部门向来是清水衙门,名牌大学此类科系每年的科研经费尚可观,轮到这种三流院校基本只剩凄风苦雨。吕品先艰难地接受了她十年八年内都不可能在这里出任何科研成果的现实,又发现工资有一部分是和教学课时挂钩的——换个意思就是,以后她只能吃粉笔灰靠数课时来养活自己。
往后的许多许多年,她都没办法忘记那份甘甜——当时或许并未有多少甜蜜感觉,却在往后的不断回忆中日渐深化,直至铭心刻骨、无法忘却。
吕品撅着嘴不吭声,心里十分不服气,但是隐约又明白刚才她确实在一个不适当的场合,问了一个不恰当的问题,但是——究竟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她意识到答案或许是不好意思说出口的,但是,她就是不明白,这来源于两个不同个体的精|子和卵子,究竟以何种形式接触,才能变成受精卵,最后又在女性的子宫里孕育成胎儿——答案究竟是什么?
后来读大学时寝室玩真心话大冒险,吕品被迫分享初吻经历,下铺的袁圆恨不得以头抢地:“吕品你真是天然呆啊!怎么会有人在被骗走初吻之后想到的第一件事是KISS不会怀孕啊啊啊啊!”
“我不知道m.hetushucom,那你不知道也很正常呀,书上又没写,你要是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答案?”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句话到哪里都没错,三流大学物理系的暗流涌动,丝毫不亚于藏龙卧虎的天文台。系主任原以为从天文台来了棵好苗,指望放在自己名下,以后能多出成果,然而学校的科研资源实在有限,或者说是要什么没什么。吕品去仪器室检查仪器,仅有的几台仪器都快落灰了;想看看文献,才发现学校压根就没有购买期刊论文库——因为没钱;分配给她做助手的几名研究生更是如鬼打架一般,整天指望着靠她的研究数据倒腾篇论文出来好毕业。
母亲怯怯的不敢再说话,吕品这才发觉自己火气太大——以前她就算心里对父亲多么不满意,也不会这样指责母亲,这一次……大概是这半年过得太憋闷,连脾气也变躁了。
“我说我不知道你就相信,那我拿绳子打个圈,你就把脑袋钻进去吊死啊?”
声音很熟悉,跟电话里听到过的千千万万次一样——实际上当然没有千千万万次那么多,只是那仅有吝啬的话语,早在吕品脑海中描摹深刻至刀刻斧凿。然而这脸孔又这样陌生,吕品的手被杨焕紧紧地攥着,指甲长长了还没来得及修剪,狠狠地掐着杨焕的掌心:“我,我……我前几天过来看外公外婆,今天哥哥来接我回家。”
“还想知道吗?”杨焕声音哑哑的,如果吕品不是也被吓到,她一定能听到杨焕那猛如鼓擂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