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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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武丁本人想来,啬女终究是有姓的多众①,其父甚至做过地方上一名小小的啬正,想要娶啬女作为正妻,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作为侧室,或许能得到掌权者的认同吧。这终究并非国家大事,况且君主妻妾成群,本是通例,谁敢保证每个妻妾都是贵族出身呢?
然而人的主观意愿再好,客观再努力,许多事情还是难以如愿的。啬女被耆侯俘虏为奴隶后,很快就被卖到了别家,然后数度转手,早就不知道沦落到王国哪一个角落里去了,以小小的兽育的能量,是无法千里追踪的。从这个角度看起来,武丁和年轻时恋人的最终重逢,也算是一个奇迹吧。
『②“兽”即野兽,兽正是负责君主狩猎事务的官职。』
他派给兽育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潜往淇水边的村庄,去探看啬女的近况。然而,他没有料到,兽育竟然会带回来如此晴天霹雳似的消息。就在当年春天,淇水附近六个村庄的夏人发起暴动,杀死了派驻当地的夷人官吏,少师耆侯率领五十乘兵车前往征伐,杀死了青壮年男子三百多人,其余的居民都抓起来卖作奴隶。如今淇水岸边,真正变作了一片焦土,别说人烟,连鸡犬都看不到了。
开春后的武丁,变得无所事事。他每天只需要向上帝和祖先祈祷,然后把尹、臣们请求的事务交付巫人,再把巫人们占得的结果交给尹、臣就可以了。甚至连这种信息传递都是形式上的,自有执行官员来回奔走,他只是坐在朝堂上或者宗庙里点点头就算完成了任务。那确实是任务,因为他只能点头,而根本不敢摇头甚至不敢抗议性地沉默。
如果自己可以走到远方去狩猎,该有多好啊,那就可以渡过淇水,去探望自己心爱的姑娘了。然而那是不可能的,又非出师征伐,君主不可能离开王都太远,并且武丁很清楚,轮到自己可以亲自上阵,指挥军队,恐怕还要经过相当长的时间和相当艰难的旅程……
兽育不知道君主寻找一个诸夏女子究竟有何用意,以他的经验和智力,是无法理解“爱情”这种存在的。宗室们已经挑选了十名贵族小姐,准备进献给武丁,请他选择其一作为正妻,其余的纳为侧室,那些贵族小姐个个容貌姣好,身材袅娜,君主哪有道理再去喜欢一个外族的乡下姑娘?但即便并不了解内情,兽育还是竭尽全力地去寻找啬女,因为这是君主派给他的任务,更是第一个任务。如果连第一个任务都无法圆满完成,还怎样维持君主对自己的信任呢?
武丁明白,君主过问卜筮,甚至亲自占卜,从祖辛开始就不是罕见的特例了。但真正掌握政权的祖辛、沃甲等祖先可以僭越巫人的职权,般庚甚至利用自己占卜的结果,对卜族大开杀戒,自己却并没有这种实力。他不由在心中诅咒般庚,当年怎么没把那些掌权的巫人全部杀光!
武丁并不是一个愚蠢的年轻人,通过学字得来的知识,他很快就明确地了解了自己处于怎样一种完全被架空的环境中。名份和权力在许多情况下并非契合对应的,一夕之间可以成为名义上至高无上的君主,一夕之间却无法掌握应得的权力。如果不是有这种认知,也许他早就被废黜,起码也被囚禁起来了吧。伊尹放太甲于桐宫的往事,仿佛就在眼前。
武丁还挣扎着想要坚持自己的观点,力争打开一个突破口,但巫人们却抬出上帝的诏喻来压制他。反正龟卜、蓍筮的结果都由巫人们来解释,他们说上帝震怒,不同意这门婚事,那么这门婚事就绝对不可能成功。甚至武丁想要查看龟卜的裂痕,自己揣测上帝的旨意,都被巫人们挡驾了。“龟卜是我卜氏的事,王不应该过问。”卜夸这样简洁明了地拒绝武丁。
然而,他仍然遭遇到了无法抗拒的阻力,这阻力主要来源于巫人和王亲宗室。最尊贵的巫人、卜族的族长卜夸反对的理由是:“虽说般庚允许夷、夏通婚,但这终究是污染正统血源的劣习,上帝是不会赞同的。而您以王的身份,更不应该娶诸夏之女为妻为妾。”少师、论辈份是武丁的叔祖的耆侯,则有另外一种反对理由:“君主必须娶贵族的女子为妻妾,这是为了遗传给宗嗣以高雅、沉静的品德与仪态。平民,尤其是诸夏之女,是不具备这些高贵品质的,她们没有资格侍奉君主。”
只有一次,他试图自己做出决定,那是在尹、臣们提出年轻的君主必须尽早结婚,以延续宗嗣的时和*图*书候。武丁试探性地提到类似于啬女的身份,是否可以成为君主的非正式的妻子——这几个月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居住于乡下,苦苦等待自己归去的恋人,但他连身边的奴仆都指挥不动,甚至无法探听啬女的消息,更无法叫人传信给啬女。
武丁不是一个软弱的人,但也并非冲动起来完全不顾及后果的莽夫。他一方面暂时退避妥协,不再向巫人和宗室们谈到娶一个平民诸夏女子的问题,另一方面则抓紧时间在内宫拉拢和培植亲信。最终,兽正②兽育和他搭上了线。这得益于武丁遇有闲暇就去郊外狩猎——狩猎是商朝君主惯常举办的半政治半娱乐活动——他本想趁此机会避开王都里那些讨厌家伙的面孔,却没想到招揽了兽育这样一名亲信。
总之,武丁在万般无奈之下,只好遵从宗室的意愿,挑选了盂侯的长女作为正妻,把其余九名贵族小姐纳为侧室。但这件事终究对年轻的君主刺|激很大,羞愤交加中,他病倒了。这场病来得极为凶险,连续十多天高烧不退,巫人们甚至已经开始考虑万一君主病倒不起,下一个王位继承者的人选问题了。整整半个月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武丁,终于清醒过来以后,大概是被高热烧坏了喉咙,从此一言不发。
这对国政倒并没有什么影响,本来他就只需要象征性地点头就可以了,不需要说什么话,发什么口头指示。虽然君主身罹残疾,王室威仪和颜面大失,却也不必要因此考虑废立。况且,一个哑巴君主,其实更趁巫人们的心。
因为啬女短暂然而波澜壮阔的一生,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当然,武丁是无法一开始就掌握到自己应得的权力,并觊觎上帝原本赋予巫人的权力的。初即位的他,每日被迫在各种礼节仪式中疲于奔命,却连吃什么食物都无法自主决定。等到小乙的丧礼完成,政局基本稳定下来,冬天已经过去了。
从此武丁向上帝祈祷的时候,就不必发出声音来,而至于他所祈祷的事项,是否和尹、臣所拜托或者巫人所授意的相同,可就谁都不知道了——不,或许兽育会知道,而通过兽育找到的那位贤人版说,很久以前就心知肚明了。
『①“众”指阶层的集群,单言之则指自由民,多众与之同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