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武丁不说话——他当然不会在这时候开口说话——只是跳下车来，跪地祈祷，然后当场焚烧了一块牛肩胛骨。牛肩胛骨是用来占卜兵事的，狩猎之事只要用牛胫骨就可以了，君主出城狩猎，为什么还带着牛肩胛骨，关于这点，正在气头上的亳侯翌却并没有细想。

这次讨伐当然不会成功，因为武丁早就派人把消息暗中透露给卜夸了。卜夸立刻祭祀上帝，号称得到了上帝的允许，集合数家与国尹有仇的贵族，抢先动手，砍掉了亳侯翌的脑袋。

卜夸想杀亳侯翌已经很久了，但总怕因此闹出大的变乱来，况且巫人们手头也并没有足够调动的军队，这次被逼无奈，仓促动手，当然会引起贵族和宗室的反弹。尹、臣和巫人们的矛盾，甚至尹、臣之间，巫人之间的内部矛盾，立刻连锁反应地都激化了起来。耆侯何联络宗室，先打败卜夸的军队，接着祝氏又派人刺杀了耆侯何——王都内兵车辚辚，伏尸满街，半个月就死了上千人。

这所说的htｔｐs://wｗw.ｈetｕsｈu.coｍ.cｏm当然就是傅说。于是祭祀完毕后，武丁装模作样地出了王都，沿着洹水往西方寻找，两天后找到了傅说，就把他接进宫来。因为傅说的身份太过低微（虽然并不象后世所传说的，是奴隶的身份），不能一步登天做国尹，因此先尊为君主的老师，成为臣的身份。一年后，由臣而升为国尹——内廷侍奉君主起居的臣，出而职掌国政，这在商朝的历史上并不罕见。

这套祖先托梦的把戏非常拙劣，但在迷信鬼神的当时，却收到了相当成功的效果。此前大乙聘请伊尹，此后周文王聘请吕望，就都是这种把戏的翻版。武丁从此就可以开口说话了，并且在傅说的辅佐下，逐渐把王权牢牢地掌握在手中，也开始尝试压制巫人们的权力。

武丁跪在祭台前——祭台上堆满了奴隶的首级，最上面是一个大大的牛头——虔诚向祖先祷告。可是祷告才到一半，他突然毫无征兆地口吐白沫，栽倒在地，昏死了过去。巫人们七手八脚地把君主抬到屋中，有薰草药的，有掐人中的，有占卜吉凶的，忙个不亦乐乎。大家普遍认为：天气太热，日头太毒，君主跪拜的时间过长，一定是中暑了。

亳侯翌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要想和巫人对抗，最好趁机赢得君主的同情——虽然君主本身并没有什么力量，但多少还有点影响力。他于是义愤填膺地咒骂祝氏，并逐渐把矛头转向卜氏，最后涵盖到全部的高级巫人。

武丁向众人讲述他编造的梦境：“余一人②飘飘荡荡，来到天上，看到六螭驾车，车上端坐一位君王，平平的额头、细细的眼目、高高的鼻梁、长长的胡须……”巫人们大惊小怪地认定：“那是大乙呀，那一定是大乙成汤呀！”

在这种混乱的局面下，互不信任的各方，只好期盼君主出来做和事佬，把事件暂时平息下去，武丁就趁此机会，开始攫取他应得的权力。他首先派兽育等亲信集合了数家最有力的军事贵族，对他们说：“战争已经多年不曾爆发了，你们白白准备了坚固的兵车，训练了勇敢的战士，却没有用武之地，花费很大又无从补偿，这都是因为那些巫人和尹、臣等妒嫉你们将因战争而致富，从而宁可保证和平局面，只有他们才能从和平中获取利益而已。如果你们肯听我王的命令，我王将西伐羌方，东伐人方，北征鬼方，南征荆楚，所得战利品两成归王室，剩下都是你们的。不参与征伐者，就算他是国尹，也不能分得一个奴隶！”

『②“余一人”是古代君主的自称，相当于后世的寡人和朕。』

跃跃欲试的军事贵族们，被武丁的豪情所感动了，更对他许诺下的战争和战利品垂涎三尺，立刻整合兵马，开进王都，暂时平定了动乱的局面。

“大乙对余一人说：”武丁顺其自然地就把对方直接称呼为祖先大乙了，“大辰西面，有一位贤人，塌鼻梁、大嘴巴，高耸的脊背仿佛鱼鳍，他是你最好的辅佐。你要象余一人尊敬伊尹一样尊敬他，把国事托付给他。”

六月乙日，一年一度大乙的祭祀终于开始了。从来祖冥、祖亥、上甲和大乙的祭祀最为隆重，本次更是把内斗中掳获的原各巫人和贵族家的奴隶两千七百余人，挑了将近半数作为牺牲品——剩下半数，都分给了那些“忠诚”于国君的军事贵族。

狩猎过程中，司工①芮攸突然大哭着前来禀报，说祝氏抢了君主名下的一座铜场。“祝氏说，大乙的祭典即将开始，宗庙里祭器不够用，因此要暂时征用我王的铜场。小臣阻拦不住，请我王责罚。”芮攸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跪在武丁面前，还故意假装浑身哆嗦，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气的。

足足一顿饭的时间，武丁才悠悠醒转，并且醒来后大叫一声：“是，我遵从祖先的命令！”巫人、宗室们全都大吃一惊：“啊呀，奇迹！我王开口讲话了！”

这个时候的武丁，觉得时机成熟，已经重新开口说话了。政局的变化始于他接受傅说谏言后的第二年春天。某一日，他和往常一样带着兽育等人出城狩猎，但与前此不同的是，行列中还增加了一位显赫的贵族——担任国尹的亳侯翌。

卜氏、祝氏、史氏，这最大的三家巫人，在动乱中伤亡过半，武丁趁机借口大乙的祭祀缺乏人手，提升六十多名中下级巫人，协助主持这次国家级大典——这些原本没有后台的巫人，立刻感激泣零地把君主当成了他们的后台。

骨头裂开，武丁对着裂纹左看右看，瞧了老半天，依旧一言不发，并且只刻下了四个字：“王卜得吉”。至于他占卜了一些什么，是讨伐卜氏呢，还是讨伐祝氏呢，还是别的什么事情，吉是大吉或小吉，却都诲莫如深。然而亳侯翌却顺从自己的思路去考究上帝的旨意，大喜若狂，当晚就集合人马，准备讨伐卜氏。

前两日，卜族的族长卜夸刚抢夺了亳侯在大辰外的一块肥田，两人公开在武丁面前争吵，亳侯翌差点拔出剑来要对那位首席巫人不客气。因此武丁拉着亳侯翌出城来狩猎，并且安排了一场有趣的好戏。

『①“司工”，是负责矿产、工程等事务的官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