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废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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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狄相祝酒后,宴席大开,酒过三巡已是热闹非常。大唐国风开放,文人墨客又多,此番狄仁杰相请的不仅是皇孙贵胄,达官显贵,也有些大文豪。
我寻思了下,道:“可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我尴尬一笑,说:“我是要找宜平,却发现她房中药汤还热着,人却不见了。想着你和她素来要好,就来问问她这几日都在做什么,好好的药不吃到处乱跑。”
宜都小心将门关上,走到桌边倒了杯热茶,退后两步立在了一侧。
李旦,终是在两年前退位,成全了自己的母亲。一朝天子登基为帝不过数载便被迫又做回了太子,可以说,如今武三思的嘲讽都是皇上一手带来的羞辱,得母如此实在可叹。
我忙道不敢,父王只拍了拍我的额头,便随武三思入了席。待落座时,我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上手的几桌,太子李旦正是细细品茶,而他身侧坐着几个该是皇孙了。
“陛下也说,这十一岁的小姑娘,为何终日不是叹就是叹,”武攸止和善地瞧了我一眼,“说小也不小了,虽是自小送入宫中养着,算算没几年也要出阁了。”
屏退了当值宫婢,我独自到掖庭时,才发现宜平并不在。
我暗松了口气,才发现这几句话间,竟已近了御花园的西门。和煦的日光下,门口已满布菊花,金灿灿的一片,恍若仙境。只是,门边有个熟悉的身影走来走去,似在等着谁,再近了些我才认出是宜平。
好大的口气,我偷瞥了他一眼。狄仁杰身为丞相,迎你是礼数,不迎也是应该,如此质问……当真是比皇子还要皇子了。
婉儿待我历来宽厚,也总说些忌讳的话来提点我。虽可能有拉拢的意思,但我总也能分出好坏,比如此时的话就是句大实话,我又怎会不知?
宜平也恰看到我,忙快步走来,对着李成器拜了拜,对我道:“可算是找到郡主了。”
我见他神色淡然,才猛地记起他毕竟是前太子,如今这话确有些尴尬。
婉儿放下烛剪,走到我身坐下:“且不说皇家是否有真心实意,只说你二人的身份姓氏,此事都要慎重。自去年皇上登基,武家算是位至巅峰了,可皇上之后呢?她的嫡子嫡孙仍是姓李的。所以,日后这天下到底姓什么,谁也摸不准,你又何必偏要和李家人纠缠?”
宜平搬了椅子在桌侧,伺候婉儿坐下又上了杯热茶,才屏退了所有宫女,将我二人独留在屋内。
“自狄仁杰拜相后,我与郡主也有一月未见了,”李成器将茶杯轻推到我手侧,温和一笑,“看你穿得单薄,秋日晨露还是很浓的,先喝口热茶吧。”
纵是年少风流可入画,却也自成风骨难笔拓。
咔哒一声,门锁落下,还未等宜都拉门,便有一双玉白的手推开门。藕色的短衫,绛紫长裙裹着玲珑的身子,人未入声却先出:“你搞什么鬼?莫非是藏了个男人——”声音噶然而止,婉儿瞪着细长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
床铺还是散开的,桌上的药汤也还热着,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处。只是不弄清骆宾王那手抄卷的去处,我今日也踏实不下来,索性就在宫中四处转着找她。一路上碰了几人,都说不知去处,忽然想起宜都和她素来交好,便问了个人,寻着宜都的住处去了。
他并没往下说,我却听得有些心惊,皇上早有自立之心,此话又有多少是试探?虽知他此时仍安然无恙,却仍忍不住追问:“王爷如何说的?”
与太子低头说话的少年,此时恰也转了头。
“我是怕你们被某些人看到,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婉儿淡淡地哼了一声,说:“刚才那些话是用来劝你的,现在这话却是用来告诫你的。韦团儿和你,你觉得皇上更相信谁?”
是婉儿的声音。
李成器悠然看我,说:“听说小郡主在素来好读书,果真不假。”
此处虽比不得麟德殿,倒也显得脱俗。
我再无话说,便回了一笑,道:“不管郡王如何说,我终也是受惠之人,他日必会还上这个顺水人情。”言罢,依皇室礼节拜了一拜,正要转身却又听他开了口。
武三思挑了挑眉,先一步跨进了园子。
不知为什么,两次不算患难的遭遇后,我对他渐少了戒心。待话说出,我才发觉自己竟有意在试探,试探他的反应,或是别的什么。
这一尴尬后,他也没再寻话说,我也只能陪着干坐。我心里正琢磨怎么找个借口离开时,就听见笃笃叩门声,不禁手一颤,抖了些热茶在腿上,烫得皱起脸。
李成器轻摇头:“我没有说什么,对皇祖母需‘知无不言’,不知也自然不能言。”
“这话你该当面和皇上说,她定又会夸赞你了,”婉儿斜坐在椅子,说,“虽然你叫我声姐姐,可算上年纪我长了你十几岁,终归是老了。”她说完又细细打量我,眼中似乎另有深意,却只看不说话。
我忙躬身行礼:“永平郡王。”
我苦闷看了看狄仁杰,怎地就扯到我身上了?我可还不想大好青春年华,都为人抱孩子与妾室争风吃醋。
这行酒令的玩意,我当真是不善,只是略有私心,看不过堂堂狄仁杰被武三思这等小白脸欺负,总要缓一缓场子才是。
我正是心惊,他已微侧头,笑了笑,直笑的我一阵心底发虚。
韦团儿是皇上眼前的红人,堪比婉儿,虽不及婉儿的政事见地,在后宫中却不容小觑的地位。可婉儿这话又是什么意思?我不觉得我会因为永平郡王的事,得罪那个女人。
我忙侧了头去看别处:“狄相宴席上我就曾说过,他日必会还上这个顺水人情。郡王救我在先,我还情在后,郡王这个谢字确是重了。”
李成器但笑不语。
婉儿嗤笑一声说:“纵集三千宠爱在一身?那为何仍有后宫佳人常侍寝?这便是帝王家内的痴情。若太宗皇帝当真痴情不改,又怎会有徐贤妃的受宠,又怎会有皇上的受宠?”
“皇上自是千古难出,其圣意怎是寻常人能猜到的,”父王笑笑,道,“今日狄仁杰拜相宴客,皇子皇孙皆会赴宴,你我还是收敛些好,毕竟那些才是陛下的血脉。”
“也不尽然,”我尴尬笑笑,说:“杂七杂八的读了不少,正经的却远不及婉儿姐姐。”
狄仁杰笑着看他,无意理会他的招摇,只遥对大明宫方向拱手,道:“皇上美意,臣今夜无醉无归,”言罢,神色略缓,看我道,“小郡主伴着皇上两年,算起来,自从入宫后倒是出来吧?”
而我因母亲早逝,早年被养在姨娘家,两年前才被接入宫中常伴武皇身侧。整日除了读书便是读书,一无所长。史书读了不少,却远不及婉儿的博学。
“恒安王为何如此小心谨慎,枉你我还是同姓兄弟,”武三思眼带笑意,道,“皇上登基已有两年,虽暂将李旦册封太子,私下里却还是犹豫不决的。我武家再不拧成一线,怕是陛下百年后便要性命堪忧了。”
戏演到此处也有了成效,我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他轻握紧,竟觉耳根渐发热。
武三思挑眉不语,清隽的脸上袭上一抹难测的笑意。
我愣了一下,也不好当面拒绝,只能硬着头皮进了屋。
刚才不过随口一说,我素来争不过她的,何苦自讨苦吃。况且此事本就有隐情,争一争算是故布迷雾,让她真以为我有这心思,此时偃旗息鼓也让她讨些便宜,好听听她还能说出什么有趣的事情。
这一句隐晦的叮嘱,听得我心头一暖,又拜了一拜转了身。虽看不到身后的永平郡王,却总觉得他的目光是随着我的,不禁越发不自在。待远离了御花园,我才猛地停住,认真看宜平:“说吧,告诉我实话,谁让你找我的?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御花园的?”
马车恰在入宫门时,遥遥传来了宵禁的擂鼓声。掀帘看无人的街道和前方灯火通明的大明宫,头次觉得宫里也有妙处,永远笙歌漫舞,永夜不尽的趣闻情话。
我正犹豫着,却见门打了开,宜都神情并不意外,只俯身行礼,说:“永安郡主找奴婢?”
韦团儿看上了李成器的父王,此事想想还真是古怪。我不由想笑,武皇之前所有的宫女都想方设法要讨好宫里那唯一一个真正的男人,如今武皇登基后,宫女们又都费尽心思要嫁给诸位皇子皇孙……
我唔了一声,托着下巴看她:“所以你今日特地让宜平拉走我?”
我敛住胡思乱想的心思,说:“即便她看上了太子,和我又有什么关系?”虽然看上的是李成器的父亲,最多感觉有些怪,还能有什么忌讳吗?
他笑叹一声,没答话。
武三思摇头,道:“狄相错了,我二人并非偶遇,而是方才自宫中来。皇上身子略有不适,让我代她敬狄相三杯酒——”他尾音略拖长了些,场中愈发安静。
长安有坊市制度,每日衙门漏刻“昼刻”尽,需擂六百声闭门鼓,开始宵禁,除上元灯节三日外,无一人敢违抗,虽此次是狄仁杰的宴席无人敢真去约束,但依狄相的性子,是绝不会为此开了先例,所以未到时辰宴席便早早散了。
我轻摇头,正要说什么就见远处来了人,似是见了我却踌躇不前了。
我忙站起身:“我想起还有些要紧事——”四下里静了片刻,李成器才温和道:“本王送你回去。”
“御花园是小景,芙蓉园才是好去处,”婉儿轻笑一声:“婉儿倒是羡慕郡王能随意出入宫中。都说芙蓉园有几景,紫云楼、彩霞亭、蓬莱山当属翘楚,可婉儿却听人私下里相传,那些亭台楼阁都不及庭中、台上和楼内时常现身的永平郡王。”
我沉默片刻,才道:“是骆宾王的诗卷,怕掉了被人看到,所以才急着去找宜平追问。”
“徐敬业兵败时,骆宾王也没了下落,”李成器嘴边依旧含着笑意,“那年我被立为皇太子,皇祖母曾说起这句子,还夸赞此人有宰相之才,当时我并不大懂此话的意思。”
只这一句,就将我满腹的话尽数打散了。
李成器似乎也想到此处,轻摇头示意宜都不要出声。
只可惜我入宫常伴武皇时,也是他牵出大明宫被废时。他父王为了避嫌,特将子嗣都迁出大明宫居住,离开皇位的中心,又何尝不是避祸的良方?
他泛起一抹薄笑,颔首道:“郡主无需多礼,你我论辈分论封号都可平坐。”
大明宫中多风流,若是婉儿见我与他……必会得饶人处且饶人。
此时狄仁杰正被众人围住,见我三人入内,立时大步而来,笑道:“二位王爷可是姗姗来迟啊——”他边说着边伸手,握住武三思的手,道,“梁王与恒安王可是路途上相遇?”
如今夏日将尽,御花园中秋菊正盛,沉香亭中没了皇上驻足,我这等人倒也乐得占用。
这人……当真不避讳我?
即便是碰了婉儿,也不该晓得我是自西门而入……我见她神色也不好多问,只得向李成器行礼告退:“宫内恰好有事,我就不多陪王爷了。”
略定了心神,我抬眼看向但笑不语的父王。
原来,他是嫡皇孙。
我略顿了顿脚步,见他看向我,不觉有些紧张。
宜平轻啊了一声,喃喃道:“还是被郡主猜到了。”
“也不尽然,”我随口道,“文德皇后长孙无垢十二岁与太宗皇帝完婚,之后二十余载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甚至死后,仍是太宗皇帝的此生挚爱。”
狄仁杰拜相本不欲大肆庆祝,无奈正是皇上心头宠臣,一切按宫宴格致在皇家园林设宴。狄仁杰再三推拒下,终是设在了自家的园子。虽是臣宴,却有宫宴的班子亲来筹备,这个宰相当真是红的不能再红了。
大明宫有多好?至少宫中女子不必为了一个至高无上的男人斗。
那男人笑意微僵,迟疑片刻才道:“太子方才到,相爷正在相陪。”
永平郡王邀约,哪个又能轻易拒绝。他父亲虽让皇位于武皇,由此从皇上退为了太子,但李成器仍是长子,身份在皇室同辈中,依旧是最尊贵的。
“问题在于,她看上了太子,太子却是个聪明人,断不敢招惹她。我了解韦团儿的性情,得不到就会亲手毁了。所以,我猜想她现在正在找机会下手惩治太子,如果被她知道你和皇孙的事情,说不定就是一个陷害的机会,”婉儿放了茶杯,说,“情之一字百千劫,当年我也是逃不过这关,所以也帮不到你,但这宫中的层层算计,你还能避就避开些吧。”
宜都的出现绝非巧合,必是这少年安排在宫中的眼线,可究竟是什么身份能在皇姑祖母身边插下内线,还能一路受宠至此呢?这个疑念到现在总算是解开了,依永平郡王前太子的身份,做下这种事也不算太难。
李成器点点头,示意我可以离开了。我忙拉了一下宜平,走了两步却又被李成器叫住,回头看,他眼中似有秋景浓的化不开:“在这宫内,有些闲书还是少读的好。”
随他出了掖庭后,他挑了个偏僻的宫道而行。大明宫我也算走了大半,如今这路却是从未行过的,毕竟是在宫中自幼长大的,总归比我这才入宫两年的熟了不少。
我心中百转千回的,也没找出什么不妥之处,只能喝完杯中茶,静候她的提点。
李成器颔首示意他们继续,又继续道:“什么诗卷,值得郡主如此记挂?”
李成器淡淡嗯了一声:“所有未婚配的皇室子嗣都会搬回昭庆宫,宫内也会热闹不少。”
婉儿盯着我道:“这其中有多少手腕,你想必也听人私下说过。更何况,也许当初宠极一时是爱,那之后究竟是什么,只有高宗自己知道了。”
婉儿沉吟片刻,说:“韦团儿看上了太子。”
他虽话轻缓,却有着不容抗拒的威慑。我无奈颔首,他却忽然不动也不说话,我也只得如此与他静对着,心底却越发慌了。
父王亦是玩笑道:“知皇上者,狄相也。本王就借狄相吉言了。”
李成器笑看我,半晌才道:“对于本王,郡主还听闻过什么?”
狄仁杰哈哈一笑,道:“好厉的嘴,方才说起婚嫁大事,便又将本相捧了一捧。定是在宫里和你婉儿姐姐学坏了。”
这等名句,又有哪个不知?却是偏情爱缠绵,与今日并不应景……却不晓得他是何用意。
“方才郡主宴席上那句诗,本王倒也读过,”他顿了一顿,方才柔声道,“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入宫两年来,还是托了今日狄仁杰拜相的福气,头次出来。
宜都让开门,说:“宜平虽不在,但屋内倒有人想见郡主。”
但此情此景,只能如此。
迎客的本有三四个,见了我们立时都涌了上来,倒不是因为父王,而是因为那个正是武皇心尖儿人的梁王武三思。
我险些被茶呛到:“真的?”
宜平起身,说:“是有事,几位公主到了郡主处,说是有些要事说。那几个伺候的寻不到郡主就没了主意,只能来找我。”
恍惚间,那清润的眸子穿过纷纷扰扰的宾客,定定的看着我。竟然……是昨夜捂住我口的少年。
后来年长一些,才知道这句子是反武家的,而我就是武家的人。
我起身,道:“这一拜是为了昨夜王爷相救之恩。”
我随手自道边花圃掐了朵菊花,细想了会儿。婉儿定是要护着我的,这个肯定没错,只是我即便和李成器逛了御花园也不是什么大事,她何必如此紧张?我看她,笑说:“所以我宫里也没有什么公主,都是婉儿姐姐教你说的?”
我奇道:“有事?”
他忽然站起身,淡淡地说:“想去御花园走走吗?”
武三思亦是赔笑,眼睛却是看我。
躲是躲不掉了,李成器轻放茶杯,示意宜都去开门。宜都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些踌躇,毕竟按身份,李成器与她若被婉儿看出蹊跷,死得定是她,而非皇上的嫡孙。
他手指微凉,缓缓反手轻握住我的手。只这一个动作,竟让我十分镇定转瞬瓦解了七分。
侍女在我身侧,不时地拿着粉色的帕子擦着我落下身上的渣滓。而我则是想着自己的心事,有一搭没一搭地咬着甜酸的点心,竟是觉得困意上涌。
我下意识看李成器,见他眸色终是起了些波澜。此处是掖庭,论理他一个郡王不该来此处,更何况是皇上的宫婢房内?宫婢房内没有里外间,决计藏不住一个少年。
“陛下恩宠,嫁得自然好。”武三思挑眉看我,若有所思。
婉儿也端起茶,小口喝着:“自然是真的。”
那回廊恰临着假山巨石,景致极佳,而面前的少年青衫玉带,狭长的眸子中夹带着冷清的月色,虽面色平和却独有一股别样风流,倒不愧是皇嫡孙。
我早料到她有此问,只笑笑说:“是在狄仁杰拜相的宴席上。”那晚婉儿并没有去,自然也不会知道此话有假。
“姐姐真是越来越好看了,”我放了笔,就势坐在椅子上长出口气,“就像皇上一样,岁月的痕迹半分也留不下。”
我笑笑,没再说话。
我撇嘴,说:“我在等姐姐的解释。”
方才穿过迎翠门,就见他在回廊处长身而立。
我随父王下了马车,园门处张灯结彩,一派喜气。门口辇轿,马车络绎不绝,绵延不断的贺声入耳,道不尽主人的富贵吉祥。
宜平轻蹙眉,说:“是婉儿姑娘特地找到我,让我务必在御花园西门等到郡主。”我不解看她,示意她继续说。宜平想了想,说:“婉儿姑娘还说,小姐若是有什么疑问,待晚间时她自会来解释。”
我佯装未见,只将手中的点心掰下一半,悠闲地塞到了自己口中,自顾自地弯了嘴角。在那个看似太平盛世,却暗潮汹涌的大明宫,哪个不会长大呢?
我快步走过去,俯身一拜,道:“永平郡王。”虽是猜测,但照方才座次他紧邻着自己父王,十有九成必是李旦的大儿子,已被废的太子殿下李成器,单字宪。
不过本就是为了道谢前来,也没有什么私心。
狄仁杰拜相后,婉儿显是忙了不少,皇上自然更忙。
我起身,笑说:“没想到郡王在此处,是永安惊扰了。”方才宜都说此话的时候,心中竟有这念头,却觉荒唐,岂料真是他。
女皇登基不过两年而已,此时言论皇位传承还为时尚早,但这亦是每个人都急于探究的事实。这一句话让我不由停了咀嚼,含着半口的点心扫了他一眼。亦是一道幽深的目光,他竟然注意到了我的反应,却不过放了茶杯,继续盯着我父王。
自然听过很多,曾在入宫前听闻太子殿下一支玉笛风流无尽,便早已在心中勾勒过这个自幼才气过人,精通音律的人。
那身着一袭月白的衫子的人,临窗而立,翻着一册书卷。日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拢住那浅淡的身影,脸上似是有笑,又似乎没有,辨不大分明。
“是我在等你的解释才对,”她细长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火焰,说:“说吧,你是如何认识永平郡王的。”
婉儿起身,挽好金丝缀绣的披帛,忽然想起什么,随口问道:“还有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你和永平郡王为何会在宜都房里?”
婉儿悄然一笑,说:“郡王这话言过了,”她轻扫了一眼宜都,恍如未见到我一般,“皇上急着传宜都,婉儿就不打扰郡王的清净了。不过掖庭终是宫女住所,郡王若要赏景倒不如去沉香亭观菊园,或是去九曲桥,听闻那处近日放了不少东瀛锦鲤,甚为珍贵。”
一路而行挑灯枝头,无数下人躬身退后,身上托着大小各色的盘子。待到了一个园子近前,那引路的人才抬袖道:“两位王爷和郡主请吧,宴席怕是要开了。”
他仍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似乎并不大在意。门外人似乎等了一会儿,又轻叩门:“宜都?”
“李旦?”武三思对父王和我发问,却似乎不需我们回答:“瞧我这记性,陛下赐姓李旦都两年了,我竟还没习惯,如今已没有李旦了,”他哈哈一笑,抬步向内而行,“既是太子殿下在,相爷自当相陪,无妨无妨。”
宫道中柳树已仅剩了枝蔓,有几个太监正在搬着梯子搭在树枝上,有个小太监站在梯子顶端修剪枝蔓,底下不时有人左右指挥着,见了李成器忙躬身行礼。
狄仁分又一遥拱手,笑道:“那本相要多谢皇上的赏赐了——”他目光转暖,转言道,“素闻小郡主尤喜古句汉乐,方才那‘短歌行’尚有千古绝句取自诗经,小郡主可晓得是什么?”他说完并不着急,只打趣的看我。
“说起来还真是承了相爷的福气,”我极尽礼数,俯身一拜,笑道:“皇上说了,永安这丫头平日不学无术,偏就喜好射覆行酒令的把戏,恰能为相爷的宴席助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永安助王爷仕途坦荡,为武皇的‘杜康解忧人’,为武皇创下大周盛世!”
自太液池回到宫中后,我整夜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的,睡不踏实。
宜都是皇上的宠婢,这些风流韵事也历来不瞒她,所以皇上只只训斥了两声便作罢了。面首的存在是宫内众所周知的事,但皇上毕竟才登基两年还有所避讳,倘若发现的是我,却不知道会如何处置才肯作罢。
我侧头看他,依旧是神色平淡,似乎说的是寻常的诗句。这是讨武檄文的句子,皇上虽曾大有赞誉,但却是宫中最为忌讳的。当年骆冰王随徐敬业起兵讨伐皇上时,我不过三岁,却已听闻家中先生私下曾吟诵此句,尚未明白意思,他已被母亲赶走。
月色下,他眸色清澈如水,看的我是一惊,不敢去猜他话中深意,只含糊道:“‘诗经’可说是一字千金之作,永安曾听闻郡王才气后人,怕是自幼便已烂熟于心了,永安方才不过是借机卖弄,断不敢与郡王谈诗论词。”
到了宜都房门外,听见里边有说话声,忙要伸手叩门,却发现是个男人的声音。
宜平温柔一笑,悄声离去。
他这几句讽刺,父王是面色如常,那几个下人却有些挨不住,只尴尬赔笑将我几人让了过去。
骆宾王早已是大明宫中禁谈的名讳,若非婉儿偷偷塞给我,我也不敢去拿这禁书。李唐王朝早已远去,骆宾王那首讨伐武姓的檄文却还在耳边,若是被宫内人发现婉儿决不会承认,那我只有以死谢罪的下场了。
她是皇上身边得宠的,自然说话比寻常宫婢随便些,我只笑笑,既然宜平不在此处,我倒也没什么可留的了。我正要转身走,却又被她轻叫住。
“梁王,恒安王,”其中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躬身一礼,道,“这园子今日方才开,贵客便是一拨接着一拨,如今有梁王来,更是借了祥瑞气了。”他边说边侧了身子,腰依旧弯着,似乎就直不起来了。
李成器这才放了手,轻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待将茶杯放到桌上,才缓缓一笑,说:“无需如此多礼,日后本王回到昭庆宫,还需婉儿你多多拂照。”
待宜都退出时,我才惊觉背脊尽湿,手脚依旧发软。
他这么说着,我才猛然记起自己竟只套了件薄裙出来,手已冻得冰凉。
婉儿站起身,走到灯烛旁,伸手拿起红铜烛剪,将火中残留的烛心剪掉,火苗瞬间明亮了不少,随着窗口吹入的风摇曳而动。
我心里一紧,说:“如果是寻常小事,皇上可能会更信我。如果是祸及帝位和皇上,也许会更信她。”我说完,端起手边的茶喝了一口,却不大明白婉儿的意图。
我拿起杯子在手中握着,却摸不准他的心思,只能赔笑说:“听婉儿姐姐说,皇上已授意让诸位皇嗣皇孙搬回昭庆宫,常伴身侧共享天伦,永安恭喜王爷了。”
“不过一个月……”婉儿把玩着手中的烛剪,说,“你就甘愿为他做那‘掌灯剪烛’的知心人?永安,大明宫中容不下真心实意。”
我心底一凉,因为一个女人的眷恋而惹上的祸,太子殿下还真是冤枉。
比如,他面前的这个人——翻云覆雨的武三思。
我自然晓得这厉害关系,忙道:“大明宫中自有规矩,永安不敢随意打探皇嗣皇孙的事,告退了。”言罢转身,听得身后人上前,便又快走几步回了宴席。
李成器颔首说:“没想到本王和郡主如此有缘,刚才在窗口正看见郡主,才贸然请入屋内,还请郡主不要嫌本王太过唐突。”
婉儿若有似无地递了我一个眼色,便带着宜都告退了。
李成器笑意渐深:“我没有救你,我救得是自己,郡主无需如此挂怀。”
武三思笑着颔首,道:“既是狄相设宴,怎不见亲迎宾客?”他示意侍从将礼单奉上,自己则有意左右探看了一下,道,“莫非有贵客来,倒忘了我们这些人了?”
婉儿恍惚了一下,立刻收了神色躬身行礼:“郡王。”
听婉儿的口气,不开门绝对打发不掉她,门是由内锁上的,屋内也必然有人。
这宫里的隐情,难道都让我撞到了?
几位公主?我听着更糊涂了:“你怎么知道我要来御花园?”
婉儿轻叹口气,默了半晌。
“刚才听你说,来掖庭是要找个宫婢,”李成器随意寻了话说,“可有什么要紧事?”
李成器走到桌边坐下,静看着我,我也只能随着坐下。虽不知他为何要我入内,但起码他与宜都的主仆关系,无需再对我有所隐瞒。
晚间上灯时,我提笔拿着婉儿给的字帖练字,手腕都有些发酸了,才发觉身后早已有人。回头见她笑吟吟看着我,灯火恍惚下,竟是明艳照人。
李成器似乎反应不大,只沉吟片刻:“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
这一念间,方才的喧闹恭贺都淡了下去,静的我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若非他,昨夜恐是凶险难测。而他……
我吃下一口水晶龙凤糕,忽见那少年起身向席外而去,心中不由一动,便放了筷和父王说自己有些气闷,出去走走。父王点头,只嘱咐了几句便放我走了。
“高宗皇帝待当今皇上也是用情至深,”我看她认真,不由起了几分玩逗趣的心思,“否则也不会出现当年‘二圣’临朝之事。”
他一直没再说话,只静静坐在身侧。我盯着石桌上的纹路,一时没了主意,听着自己越发明显的心跳声,竟不知该走该留。刚才那触手的勇气也不知如何来的,若换做此时,就是借我千万个胆子也不敢如此做了。
此时正是武皇登基次年,武家天下。
半晌后,他笑意才深了几分说:“多谢你。”
四下里因这句话,倒也都随着笑起来,恰将武三思的话淡去了三分。
这一日晨起,随手从书架上翻找婉儿给的手抄卷,却左右翻不到骆宾王的册子。莫非……只这一念间,身上就已蒙了一层冷汗。
我看他们笑得欢实,忙道:“相爷说笑了……皇上是让我多与相爷学学肚里撑船的功夫。我不过前几日在皇上面前说宫里的玉露团变了味道,皇上便记下了,今日出宫时特嘱咐我多学学相爷为人处世之道,切不可骄纵,不可斤斤计较,哎……”我眨眼,道,“我不过是随口抱怨,皇上倒用相爷来说教了,骄纵这名头扣在身上哪里还有人敢要——”
因为这一声不大不小的叹气,车内议事的二人之一大笑起来:“我说恒安王,你家这大丫头还当是人小心性大,怎么这么个小姑娘叹口气,让我听着都会心里酸酸的呢?”
接过婢女宜平递来的精巧菓子,我将马车窗帘掀开一角。行人如过江之鱼,自有车马如梭,马车行进的并不快,却连相隔甚远之人都躲了开,不禁又叹了口气。
就在我踌躇时,狄仁杰忽而大笑,道:“小郡主果真聪慧,”他看我父王,“依本相除猜测,皇上此番既是为本相助兴,亦是有心让小郡主看看各方风流少年,为恒安王择一乘龙快婿——”
昨夜虽被掩口,却终究已惊了屋内的二人,皇上立刻起身怒喝质问是谁。当时我被他紧搂在怀里本想着此番死定了,却不想下一刻宫女宜都猛然推门入内跪倒,说是不见皇上,四处找寻下才惊了圣驾。
门口婉儿却似乎更急了些,叩门说:“皇上马上要个物事,可今日当值的都是些新人,找了半天都找不到,你若再不去只怕都要一起治罪了。在不在?出个声音。”
我好笑看她:“你这骗术也就能瞒得过不相熟的,我认识你两年了还不知道吗?”
我找累了,心中惴惴地坐下细想,猛然想起那日宜平曾收整过柜子。她这几日发寒热正养着,看来要想问清楚只能去一趟掖庭。
正是出神时,袖子被人轻扯了几下,侍女宜平正是为我添了一杯茶,指了指园外,示意她要告退了。我忙收整了神色,笑着点头,低声道:“别怕,该吃就多吃些。”她自幼入宫,此番当真是初次出宫,性子又软,怕是会被那些伶牙俐齿的下人给吓到。
昨儿个看着一场活春宫,还是和人一起,搞得一夜未眠。
“奴婢也不知道宜平去了哪儿,”宜都抿嘴一笑,说:“宫内都说跟着永安郡主的,都是好命人,今日奴婢才真觉得此话是对的。”
他是个无甚政绩亦无甚争权夺势心的人,倒比武三思之流显得眉目和善的多。不过,虽自幼只有几面之缘,也晓得父王绝不是平庸之辈,而这乱世又有几个平庸之辈能存活至此呢?
我想了想,也没什么好瞒的:“我房中少了一本手抄诗卷,所以想来问问宜平有没有看见,她跟着我最久,自然比那些当值的熟一些。”
宜都终是咬着唇,走到门边。我却忽地闪过个念头,也来不及再阻她,立刻放下茶杯坐到李成器身侧,将手轻放在他手背上。李成器手微一动,竟自嘴角溢出一抹薄笑,没有看我,却似已明白了我的打算。
李成器此时眼望着别处,并未看我二人,宜平见此机会忙对我使了个眼色:“本来不知道的,路上正好碰上了婉儿姑娘,说是郡主可能会来御花园。”
李成器颔首,说:“久不入宫,倒忘了御花园的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