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玉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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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道:“不知小公子可否与我走走,闲话几句?”
天授元年起,洛阳便被定为了‘神都’。
我不住轻搓着两手,终是心不在焉地等到了皇上的一句话,忙随众人告退,回了马车。宜平见我回来,递上紫铜手炉,道:“皇上真是身子好,这大冷天的在水边走,我看那些公主们都冻得脸色发白了。”
待众人散尽,李成器才看我,道:“崇文阁这个时辰正是闭楼时,可想去看看?”
李成器,道:“数年前孙儿闲走国子监,曾说过‘长安,天下之长治久安’,彼时不过是随性所至,却招来一众学子的附和,不禁有些忘乎所以。今日故地重游,便当做闲话讲给弟妹们听,岂料却让隆基起了好胜之心,所以,此话的根源在孙儿,而非隆基。”
我这才暗出了口气,道:“张公子再拜下去,那守门的老先生就要上来了。”
他低头看我,道:“穿着宫婢的衣裳,又出现在凤阳门处,若说是无心之举却有些牵强了。”
我听到最后一句已是手心冰凉,除却语气声音,一字不差!既然已有人禀告在先,他若有分毫偏差便是欺君,所以,他如实禀告,语气虽温和,却掩盖不住这字里行间身为李氏皇族的傲气。
手中尚还握着半截玉搔头,他如此坦然留下那半截断玉,究竟何意?……正是想着,却见他二人忽地停了话,李成器静看着窗外的松柏,张九龄却回头悄看我,轻笑着说了句什么。因离的太远,我听不到那话,却见李成器回头看我,微笑着点了下头。
我懒得和他拌嘴,道:“这么早来,可有什么要紧事?”
我见他如此,不禁有些担心,道:“郡王年纪尚幼,若说了什么不妥的传入皇上耳中,岂不是麻烦?”李成器摇头,笑道:“且听听他能说些什么,若有不妥再拦下。”
念及至此,不禁低声一笑,反击道:“永安也常听舅舅们说起临淄郡王,男换女装献唱一曲‘长命女’,虽是小小孩童,却已艳盖大明宫。”
李氏王朝定都长安,皇姑祖母如此做,便是将洛阳做了武氏王朝的都城。
李成器始终立在树侧看他,眸中带着淡淡的笑意。
皇上默默看了会儿他,才道:“数年前的随心之言,朕本不该追究,但朕在数日前已下诏书,集天下学子论述洛阳之重,今日你们便以皇孙身份,在国子监说此言论,不能不惩,”她将手中茶杯递给婉儿,叹了口气,道,“去长生殿外跪上十二个时辰,聊以自省。”
我听到此处,已是衣背尽湿,殿中虽暖意融融,却比殿外寒风袭身还要冷上十分。
他又静了一会儿,轻叹口气,道:“我知道,是梁王布下的局。”
因这袍帔极大,也看不大出鞋面,只要留神些,也自然不会有人太过留意。
皇上神色越发淡漠,众人却已噤声,连要放茶杯的父王,都不敢动,只能紧握着茶杯盯着我。所以人都知道此话严重,却猜不透皇上究竟会如何,包括跪着的我、李隆基,和背脊挺直站立的李成器。
我不解道:“郡王在谢什么?”
李隆基恭敬,道:“屡从门外过,尚未有机会入内。”
行至午后,宜都来传话,说是皇上坐车有些疲乏了,召各位郡王公主等下车相陪,在济水河畔稍作休整。
那少年自书架后闪出,骚着头,打了个哈欠道:“此阁中书那么多,当然要废寝忘食才能读得痛快。”约莫离了三四步远,他才停下来细细打量我,目光灼灼有如实质。
李成器稳稳接过茶杯,放在手侧案几上,道:“多谢。”
他倒也不拘谨,真就和李成器论起书来。
舅舅们似乎早已知晓,都在一侧听着,李隆基已渐变了脸色。我偷看向李成器,却见他仍旧嘴角含笑,只是眼中已没有半分温度。
我虽知李氏皇嗣的处境,今日自他这几句话中,才真正体会了这种为俎上鱼肉的感受。
他似乎对此处极熟悉,带我上了二楼,穿过三四排古旧书架,才自一侧架上拿下个卷轴,递给我道:“这是欧阳询‘兰亭记’的拓本,郡主若有兴趣可带回太初宫细看。”我接过那卷轴,解开红绳展开,果真是兰亭记,不禁心中一喜,道:“多谢郡王。”
一双黑靴停在眼前,李成器就立在我身侧,平声道:“隆基所言甚多,唯有点睛之句颇有些见解。‘论地势,洛阳北通幽燕,西接秦陇,东达海岱,南至江淮,确可居中而摄天下;论军政,洛阳确可控以三河,固以四塞,是以皇上才如此看重洛阳,但长安自西周起便为都城,历经十二朝,早已为天下民心之所向,绝非远超一疆一土,唯有长安为中,才能真正安天下民心,昭四海同心朝觐!’”
宜平笑看我,道:“奴婢总听宜都说太初宫如何,终于有机会看看了。”
皇上正摇头笑着说了句什么,他微扬了一抹笑意,颔首回话。
李隆基听我二人说着,侧头道:“你们也遇到奇人了?”我笑着点头:“是个奇人。”他看了我一眼,道:“是谁?”我看着李成器,道:“是永安郡王的朋友,”我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张留候的后人。”
我听皇姑祖母这一说才想起来,当年庐陵王李显做太子时,对此人极依赖,东宫表疏多出自此人之手,不过那已经是过去了。看皇上面色如常,该不会为这等人迁怒的。
自我入大明宫来,皇姑祖母一年有大半时间于太初宫处理政务。据婉儿说,此次奉先寺进香后,皇上便会常年居于太初宫,我等一干儿孙辈的自然也要随着迁往洛阳。
我也莫名看着他,又看李成器。醉仙楼,单听这名字就知是个享乐之地,李隆基又是这神情,莫非……李成器喝了口茶,带趣地看了我一眼,才对李隆基,道:“烟花之地也是聚贤之所,古来多少文人雅士皆喜红袖添香的雅致。那日他去是为了偷书,而我却是为了寻才,恰巧撞上也算有缘。”
恰行至一亭侧,正听见里处几个学子高谈阔论,均是议着洛阳早已重于长安,理应居中而摄天下。李成器驻足静听,偶有颔首赞同之意,李隆基却已脸色渐沉,终是气盛,略听数句后竟已上前参与辩言。
昨夜此处的新宫婢就在低声议论,照往年惯例,洛阳这几日准会落雪。眼下看这天色,怕是今晚或明日一早,便会瑞雪临城了。
李隆基摇头道:“大哥是怕你畏寒,特命人准备的。”
我特地随在众人身后,正裹紧袍帔,就被人轻拉了下袖子,忙侧头看,却正是方才走在前头的李隆基。
李成器,道:“隆基尚年幼,不过是听孙儿当年之话,才记在心里。今日入国子监见众学子高谈阔论便起了争强的心思,说出这番话,说此话的虽是他,但最初教他的却是孙儿。”
李隆基抬袖道:“让老先生见笑了,不知先生口中所说的是何人?”他一板一眼的行礼,倒像个学堂上极受先生宠爱的少年。
那老先生,道:“是永安郡王,当年他也不过小公子这般年纪,话倒说得不多,却一针见血,”他顿了一顿,遥想当年话,不禁笑叹道:“长安,天下之‘长治久安’。”
此时,水恰已烧开,我忙侧身泡茶掩饰尴尬。
他眼中兴趣渐浓,道:“听你说大哥的朋友,我就知此人不凡,果真如此。”他说完,侧头去看李成器,道:“大哥是何时认识这么个朋友,竟也不说给我听。”
过了会儿,他才道:“多谢你。”
“成器,”皇上,道,“你觉得你弟弟这话如何?”
我怔忡地看着,脑中勾勒着李隆基的话,竟一时挪不开视线。恰此时皇上忽然站定,看向我这处,婉儿和李成器亦是抬目看我,视线相碰,我才觉失态,忙别过了头。
李成器笑看他,道:“在长安醉仙楼认识的。”李隆基顿时脸上五颜六色的:“大哥,醉仙楼……”他莫名看了我一眼,没继续说。
皇上细看他,道:“长安,天下之长治久安,也是句好话。”
今日人来的齐全,皇上身后是婉儿和韦团儿,右手侧是我几个舅舅,左手侧是太子及皇孙辈的人,太平公主并未随行。我视线滑过时,正对上婉儿的目光,略停了一下,见她蹙眉向我轻摇头,心里不禁咯噔一声。
他说完,立刻抬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看来他早已晓得李成器的身份,却直呼李兄而非郡王,必是交心的知己。我看他笑意满满地起了身,不觉又对这少年多了几分好感,不卑不吭,看似随意却心中自有尺度,若是日后想必也是一可用朝臣。
周国公武承嗣正停了话,皇上看了看他,忽然对李隆基道:“隆基今日去国子监,可有什么新奇事?说给皇祖母听听。”
李成器温声道:“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我愣了一下,不解此话意思。但看她一个半大的孩子也肯定不清楚什么,也就没再追问,可总觉此事绝不是如此简单。
临下车时,李隆基才从手侧拿出件儿玄色袍帔和风帽。
皇上颔首,又看我:“永安可听过国子监?”我颔首,道:“永安幼时常听谢先生说,每年进士及第者多自长安和洛阳两监而出,乃是天下学子向往的圣地。”皇上笑着摇头,道:“别学那老学究说话,你还听过些什么?”
从刚才的话起,皇上就一直在说着去年的洛阳科举,似乎兴致极高。两人从六学说到诗词歌赋,从去年首次的殿试说到武举科目,李成器均回应的滴水不露,甚得皇上的欢心。婉儿在一侧听着,不时添上两句,亦是偶和我目光交汇,眼中笑意深不可测。
李隆基忽而一笑,向着我们这处使了个眼色,才装模作样道:“素闻永安郡王之名,果然一针见血,比我这长篇大论的省了不少口舌。”
因昨日到时皇姑祖母乏力,所有人便偷了个闲,将晚宴挪到了今日。我们到长生殿外时,已是华灯初上,纷走的宫婢都在忙着准备,里处诸位尊贵人都已坐下,陪着皇上在品茶。
这一跪,在场人才觉事有蹊跷,太子李旦更是敛了笑容,眸中忧心渐深。
皇上,道:“话并非出自你口,何来降罪?”
婉儿此时已垂了头,倒是韦团儿冷冷看着李隆基,似有看好戏的架势。我见此状,猛地记起婉儿说的话,韦团儿欲嫁太子却被婉拒,必会伺机报复。而这把柄,莫非就是今日国子监一游?
我点头,道:“常听人说崇文阁囊尽天下书典,恰好得了机会,自然要去。”
待递他茶杯时,却是指尖轻触,不觉手一颤,竟溅了些水在他身上。
张九龄轻啊了一声,道:“那我方才岂不是叫错了?”李成器但笑不语,他才恍然再细看我,又恭敬地行了礼,道:“郡主,在下唐突了。”
他进来时,见我尚未上妆,竟也难得呆了一下,才无奈道:“本王的两个皇姐若如你一样,早被母妃责骂了。”我亦无奈看他,道:“郡王若不是个孩子,我早去皇姑祖母那里告状了。”他听明白了我的意思,敛了些笑意道:“你不过长本王三岁罢了。”
李隆基脸色泛红,想是没料到我会提起此事:“我堂堂一个郡王,怎地被你说的像个女子?”我示意他压低声:“郡王多想了,永安是说郡王天资聪颖,学的传神,那一场盛宴郡王可是最出彩的。”
他并没有急着接话,我脑中想着那旖旎的传说,越发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只能把玩着方才自卷轴上摘下的红绳。
不过八岁孩子,说此话竟分外有气势,却比他父王还更像太子。
我随意在成排的书架间走着,扫过一册册书卷,脑中却是方才的对话。透过书卷的缝隙,看着窗边临窗而立的两人,连阴霾的天色都有了稍许暖意。
李成器颔首道:“起来吧。”
少年英气勃发,竟如阴日一道明媚阳光,晃了人眼。
约莫走了片刻,虽裹着袍帔,却双手冻得发红,隐隐作痛。
左右都被他见过丑模样,也不怕嘲笑了。
李成器只摇头,对我道:“这位是西汉张留侯的后人,国子监本只收年过十四的学生,可他就凭着一句诗,破了这例。”
我和李隆基被叫上前,也自然只能紧随着,不敢再说闲话。
我见被他拆穿了,脸竟有些微微发烫,默了半晌才道:“此事确有人故意暗示过,否则我也不会如此精明,能猜到事发的时辰和地方。”
我起身随他们上了马车,车内极宽敞,红泥小炭炉燃得正旺,炉上茶锅正汩汩冒着热气。李成器示意李隆基坐在他身侧,特地将我让到了炭炉旁,我随口道:“郡王好兴致,如此短途也备了茶具。”
我将手炉递给她,接过那帕子打开,是个细巧的银鎏金盒。我怔忡地看着这银盒片刻,才打开,一股玉竹清香扑鼻而来。
此典故戏说有几分并无人计较,但宫中女子期盼圣宠的心思却是不假。
他将那连着翠翘金雀的半截递给我:“另半截玉我收下了,你既能舍身救隆基一命,日后若有我能相助的地方,必当尽力而为。”
皇上静了片刻,才道:“永安,你只管据实说。”我垂着头,紧咬着唇,脑中反复都是李隆基字字有力的话,如今想来竟是每句都可犯圣怒,每句都可招大祸。
次日我才起身,接过宜平递来澡豆净脸时,殿外的宫婢就匆匆入内,行礼,道:“郡主,临淄郡王已在外殿了。”我愣了一下,匆匆洗净脸,接过宜平递来的手巾,道:“让他进来吧。”
好在是冬日来,否则真是想遮也难了。
太初宫,太初宫,亦是武氏大周开天辟地,万物初始之意。
楼内弥漫着松竹香气,未燃灯烛,又恰逢天阴,光线显是暗了不少。
皇上颔首,道:“读书人多有些清高气,你可是露了身份引他二人留意的?”李隆基摇头,笑道:“孙儿自始至终都未表露过身份,是与一些学子论书,说了些话,才引得杜审言驻足留意。”皇上笑道:“不愧是朕的孙儿,八岁便能与国子监学子论书了。都说了些什么?”
张九龄点头,道:“那我就不拘俗礼了,”他边说着,边举起手上半开的书卷,走上前两步道,“睡前正是读到此处,心中激荡却无人分享,谁想到老天竟是送来了李兄,正好正好。”
他似笑非笑看我,我忙避了开,道:“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没想到在此处,却还能看到张留侯的后人。”西汉张子房助刘邦一统天下,流芳百世,而这少年的神韵气度,确也与常人不同。
我捧着茶暖手,被红泥炉子烘烤着,微带了些困意,没敢再去看他。
我顺着他的话,下意识看前处。李成器正与皇姑祖母说话,碧青锦袍外,外披着月白袍帔,在那明黄龙袍侧,尽显出七分风流三分淡雅。
我见众人对他行礼,约莫猜到必是位德高望重的先生。
李成器领我二人入内,一路边行边讲解,李隆基听得极是认真。
回去的路上,我探问究竟是何诗句,能让国子监的老先生肯破例。
他一句句嫂夫人,叫的我又窘迫起来,忙道:“张公子可直呼我姓名,我——”我刚要开口却觉不妥,他称李成器为李兄,却并不行礼,难道李成器并未向他表露真身?
我未料到他如此说,傻看着他,莫名受了这一礼。
听这话,我才晓得他竟早知此事,不禁追问道:“既是知道,为何还要任此事发生?”
众人听到永安郡王的名字,均是低声议论着,无不敬叹。
李成器只示意我可随处走走,便与他走到窗边明亮处,低声交谈起来。张九龄显是个书痴,说到激昂处若见珍宝,喜不自禁,他却始终微微笑着,不时添上两句,却是字字珠玑,针针见血。
“论地势,洛阳北通幽燕,西接秦陇,东达海岱,南至江淮,确可居中而摄天下;论军政,洛阳确可控以三河,固以四塞,”李隆基遥一拱手,道,“是以皇上才如此看重洛阳,但长安自西周起便为都城,历经十二朝,早已为天下民心之所向,绝非远超一疆一土,唯有长安为中,才能真正安天下民心,昭四海同心朝觐!”
皇上又静了片刻,才道:“说得极好,”她顿了一下,道,“永安,可正是如此。”
他斜睨我,忽而一笑道:“你若是亲眼见了那夜的盛宴,怕就不会这么说了,”他轻抬下巴,指了指前处,道,“我大哥那夜长身而立,玉笛横吹,至今仍被民间学子传诵,不知迷醉了多少深闺佳人。”
忽然,有人在外轻叩门,宜平忙开门出去,说了两句话便关了车门。她手中多了个白帕裹着的物事,递给我,道:“是个小太监送来的,说是特制的手膏,可护手防冻。”
我喝下热茶,将身上的袍帔裹紧,又和她随口说了几句洛阳。
我忙放下卷轴,伸手摘下了风帽,因着帽带的勾扯,发髻上的玉搔头竟滑落到地上,一声脆响断成了两段。我心中一跳,暗骂自己不当心,他却已先捡起了那两段玉搔头,静了片刻,才温声道:“你可听过这玉搔头的典故?”
我细品这话,字句简单却直敲人心,果真好句。我捧着茶杯喝了一口,道:“可惜仅有一句,若是日后能补足,便可流传于世了。”他颔首,道:“好句信手可得,好诗却要字字斟酌,或许日后他有心,便可补足遗憾了。”
而那刀却是自己亲祖母,俎便是那龙椅。
他眼盛笑意,道:“多谢你那日助隆基避过一祸。”
李成器应了是,皇上又开始大谈去年的殿试。
李隆基亦是面带喜色,忙道:“学生却之不恭,”他侧头对李成器,道,“大哥,你们先逛着,稍后我再来寻。”见李成器颔首后,他立刻走下亭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学生礼,随着那老者走了。
我心头一跳,李隆基亦是一僵,才猛然发现今日那话极不妥。
众人又是哗然,我虽不知这老者身份,但见众人反应已替李隆基欢喜。不过八岁孩子,先辩胜众儒,又在隐瞒身份时得国子监先生欣赏……
此时,亭外围听的众人忽然都悄然让出条路,恭敬行礼。一位老者走到亭边,抚须浅笑,道:“这位小公子的话,竟极像数年前的一个人,也是同样年少不羁,同样见解独到。”
待到递茶给李隆基时,他却忽道:“郡主今日换了香膏?”我顿了一下,才明白李隆基说的是什么,尴尬笑看他:“郡王倒是好记性。”他道:“这香味特别,自然能察觉出来。”我敷衍地谢了一句,端杯喝了口茶,却忘了方才是开水所泡,舌尖竟被烫得发麻。
李隆基正是恭敬起身,回道:“孙儿今日去国子监,巧遇崇文馆学士杜审言,后又随他见了崔融,与二人畅谈一个多时辰,深得其益。”皇上颔首,道:“这民间的‘崔李苏杜’你倒有幸遇了两个,崔融曾是你三皇叔庐陵王的侍读,为文华美,朕记得他。”
皇上又问了一次,隆基却面色发白,缓缓跪了下来,没有答话。
我走上前行礼时,皇姑祖母正在说着欧阳通之事,只颔首示意我起身,便接着对婉儿,道:“既然来俊臣已做了证供,便赐欧阳通一死吧。念及其父欧阳询曾得太宗盛赞,只降罪一人,就不要祸及九族了。”婉儿应了是,又说了些盛赞的话来。
我随他二人行了礼,便走到矮几后坐下。身侧永泰冲我眨了眨眼,轻声道:“姐姐今日游玩的可尽兴?”我笑看她,道:“你不说我都忘了,你怎么没一起去?”永泰努嘴看我,道:“隆基哥哥是来寻过我,可我昨日在水边着了凉,现在还头疼呢。”
众学子哑然看他,竟一时都没了声音。
他紧盯着我,漂亮的丹凤眼中满是疑惑、思虑,随即又转为了然。我冲他眨眨眼,道:“永安见过临淄郡王。”他低声,道:“那日是个脸带红斑点,未上妆的丑宫婢,今日倒像是郡主了。”
李成器点头,道:“你又躲在此处看书了。”
我听她这话,更觉自己猜对了。这手膏送得恰是时候,来人又不肯泄露身份,除了他还有谁?
我低头细想了想,道:“听说国子监中还有各国朝圣的人,”我看了一眼婉儿,道,“婉儿姐姐曾说,内里能见到些新罗、大食等国的人,皆是习我大周的字,读我大周的书。”
正在怔忡时,忽然听见阁楼深处有书落地的声响,不禁僵了身子看他,他示意我不要出声,正要转身去看时,那发出声响的地方已传来脚步声,书架一侧转瞬露出个少年的脸,仔细端详我二人片刻,才忽而一笑,道:“李兄!”
李成器似乎看出我的犹豫,接口道:“这位是永安郡主。”
我接过那半截,捏在手中却不知如何作答。
我紧咬唇,抬头回话:“回皇姑祖母,一字不差。”
他点头,道:“我已约好了大哥,今日就去国子监。”我细看他,道:“皇上不过随口一句话,郡王何必如此当真?”他微微一笑,道:“你可知君无戏言,天子说出的话便是口谕,写出的字便是圣旨。”
他微微笑着看我,道:“在此处你可暂摘下风帽了。”
张九龄尴尬一笑:“李兄每次都提我那千年前的老祖宗,害我都不敢见人了。嫂夫人先别急着夸赞我,当初说服老先生的诗句实在拿不出手,不过是无心之作罢了。”
临近宫门时,天已渐阴下来。
李隆基已是脸色煞白,欲要起身,却被身侧二哥李成义稳稳按住。
宫门外已停了马车,十数个带刀侍卫在马侧等候。众侍卫前立着的两个,正是李成器和李隆基。我深吸口气,快走了两步,到他二人面前行礼道:“永平郡王,临淄郡王。”
我才走出一步,忽地想起那手膏,鬼使神差地又走回妆台。待打开盒盖,却犹豫片刻才拿玉簪挑出一抹,涂在手上,指尖柔滑,清香扑鼻。
这小郡王今日穿着紫色的锦袍,外罩着玄色袍帔,漂亮的似个美娇娘。我脑中灵光一现,忽地记起父王说起的话。皇姑祖母登基时,他曾男换女装在庆典上唱了一曲《长命女》,其传神之态,震慑了在场文武百官。
他说的坦荡,李隆基听得不好意思起来,轻咳了一声,道:“弟弟错了,大哥素来洁身自好——”他温声打断,道:“此人确是不凡,日后朝堂上必有他一席之地。”李隆基点头,漆黑眼眸沉寂下来,毫不像个孩子。
“我虽有应对之策,却没料到那日你会出现,”他静看着我,道,“既然梁王能告知你此事,他就已经知道了你与我的关系。”我低低“嗯”了一声,方才压下去的心慌,又因他这话而一涌而上,我和他其实不过见了数次,所谓关系,也只是那日做给婉儿看的……
我闷闷看她,道:“她们随的远,还能将手收入袖中避寒,我跟在皇姑祖母身侧,只能规规矩矩地任冷风吹着。”我又抱怨了两句,只觉得抱着暖炉的手刺辣的疼。
方才换好,车便已行至国子监门处,随行侍从递了牌,便守着马车留在了门外。
我亦是心底回味着简短的话,拆开两字,即可辩胜不败。正如李隆基所说,所谓国都早已越过了一疆一土的意义,于亿兆黎民心中,单凭‘长治久安’四字便已足够。
我斜看他,哼了一声。
李成器拿起手卷翻看,没再说话。
李成器忽然起身行礼,打断道:“永安郡主年纪尚幼,恐是记不大清楚了,可否由孙儿来奏禀?”我心中猛跳,却不敢抬头看,只听得皇上默了片刻,说道:“也好,成器来说吧。”
出门时,宜平替我拿了件红罗销金的袍帔罩上,边系带子边道:“郡主几时回宫?若有人来寻,我好有个交待。”我细想了下,道:“此事是皇上准了的,你只管直说就好。”她点点头,应了是。
李成器未立刻答话,只撩起衣衫,直身下跪,道:“孙儿叩请皇祖母降罪。”
皇上再不去问他,缓缓环视众人后,竟将视线停在了我身上:“永安,今日隆基都说什么了?你可还记得?”
我被他盯得极不自在,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他忽地开口道:“这位就是嫂夫人吧?敢在国子监崇明阁谈情,果真不俗,不俗,在下张九龄,见过嫂夫人。”
皇上深看他,道:“何为当年之话?”
皇上的那句吩咐,李隆基倒记得清楚。
我只能应了他,先将他打发走,待坐到铜镜前却有了几分紧张。与永平郡王每每相遇均在意料之外,唯有今日竟是早知消息。我静了片刻,才吩咐宜平挑了几样简单的首饰,唯一出挑的也不过个金雀玉搔头,简单上了面妆后才起身。
我嗯了一声,细看她脸色,确有些发热的潮红,便道:“那怎么还来侍宴了?让宫婢来说一声就好,又不是什么要紧的宴席。”
于洛阳,我幼时曾随父王走过一趟,因年纪小印象不大深,倒是入宫这两年频频听婉儿说起,渐起了些心思。皇姑祖母登基时建武氏七庙,去年又自各地牵了十万户入住洛阳城,一切似乎都在为实质上的迁都做准备。
他笑道:“你若想大张旗鼓进去,受众人行礼敬拜,就披着你那件儿大红袍帔。若不然就换上这个,以帽遮脸,随我们尽兴走一走。”
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国子监毕竟都是男子出入,若是凭着皇上的旨意是可一游,却不过是被人围供着,难以尽兴。既是明白就没再犹豫,忙解下身上的袍帔,换了他手中的,将风帽拉下遮住了大半张脸。
我应了声,略收整下便下了马车。远见济水河畔,身着明黄团龙袍帔的皇姑祖母在和婉儿说笑,身侧随侍着几位郡王和公主,宫女太监提着熏炉,持着雉羽宫扇不远不近地随着。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低声道:“那日我是路过,见小郡王与人对峙宫门处,便起了些劝慰的心思,只是无心随性之举罢了。”
皇上点头,道:“婉儿说得不错,”她笑看向李成器,接着道,“若有机会,带几个没去的弟弟妹妹都去看看洛阳的国子监,去年殿试有不少出自洛阳,这些年也算办的颇有成效。”
李隆基回道:“孙儿幼时也曾听过这四人的名号,今日也算是有缘。”
“皇祖母。”
他话说的甚为隐晦,话中意思却很清楚。他们的命运,在于皇上是否当真在意他们,肯护着这些儿孙。若是皇上仍不舍他们,即便是天大的罪过也不置获罪,若是皇上也将他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即便是再小的过错也能人头落地。
崇文阁隐在古松林内,独立成楼,较之其余学堂更为幽静。守门的老先生见我二人正要阻拦,却在见李成器玉牌时,忙悄然行礼,将我们让了进去。
“宜平,”我坐在马车上,接过她递来的茶,道,“明年起你我便要住在太初宫了。”
殿中瞬时安静下来。
我点点头,细听亭中辩言。因我三人皆是身着便服,那几个学子并未看出李隆基的身份,见个半大的孩子忽然出声,都有惊诧,却带着趣意地看着他。待听他说了数句,均认真起来,竟与他从军政到商农,无一不论。
他淡淡回看着我,道:“此事我早知情,即便是个局却已有了应对之策。既然他想这么做,那就随他吧,想要让我们陷入险境的是他,真正能决定我们生死的却只有皇上。”
皇上自定洛阳为神都后,所做的每件事都在抬高洛阳地位。自登基起,便在洛阳建武氏七庙,迁徙十万户,又将科举由长安移至洛阳,抬高洛阳国子监地位。如今,又广招天下学子论述洛阳之重,恰在此时李隆基在国子监出此言论,皇姑祖母又怎会不知?
“话虽是好话,却是漠视皇祖母的圣意,身为皇室理应谨言慎行,为朝臣之表率。皇室安,才是天下安,神都之位绝不可轻易动摇,”李成器缓缓叩头,道,“请皇姑祖母降罪,以儆效尤。”
瞬时,心中溢满了说不出的欢愉,我竟不觉笑了起来。宜平看我如此,不禁傻住,道:“郡主知道是谁送来的?”我盖上了银盒,笑看她:“送的人没说吗?”她不解摇头,道:“我连问了两句,那小太监就是不肯说,匆匆跑掉了。”
“永安郡主,临淄郡王,”婉儿出声,道,“皇上命你二人上前。”我忙和李隆基一道走上前施礼,待起身时,皇上才道:“隆基生于洛阳,可去过国子监?”
我低低嗯了一声。西汉武帝恩宠过宫中李夫人,便拔下他发间玉簪轻搔痒,而李夫人因拔下发簪,乌发滑落更显慵懒之态,不禁引得武帝宠爱更胜。自此宫中女子纷纷效仿,玉搔头一名也流传至今。
我惊得起身,险些撞翻了案几,却僵了片刻才走上前跪了下去。我若不说,就是有意偏袒,更显得他是有心之举,我若说,却也不会好到哪里。我紧攥起手,竟是左右犹豫下,半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永泰哀看我,低声道:“我是这么想的,可皇祖母晚宴前特地命人去各宫吩咐,今日晚宴哪个都不能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