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明堂变
李成器先后又与几个叔父寒暄了数句,才与武三思并肩而行:“皇祖母欲三月至嵩山三阳宫小住,遣本王与梁王细商。”武三思点头,道:“本王正要择日约郡王,不如今日先拟定随行官员,郡王意下如何?”李成器微微笑道:“正有此意。”
她一路说着曲江赐宴的事,笑得止不住,直到上了丽春台,眼望整个太初宫城,才停了笑,道:“此处最好,能观整个太初宫,也能望见洛水横穿神都,”她说边说着,边眼带憧憬,望着远处,“还是姐姐好,能在宫内外行走,不像我,只有站在此处才能看到真正的神都。”
我正要再说话,却觉腕子一紧,竟被李隆基一把拉住,往前走道:“为夫陪你逛灯节。”我心像被人刺了下,忙推开他的手道:“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这么随便。”他停住脚步,看我笑道:“永安,本王已过十二,你再等我两年就娶你。”
我立在她身侧,看着宫外市坊中人如蝼蚁般密密麻麻,远处苍空中隐有淡薄的云浮动,近处有殿堂相峙,楼台林立,一时心境也是出奇的好。
过了一会儿,我才收了心思,站起身走到他身旁,道:“不是在议三阳宫之行吗?怎么忽然出来了?”他侧头看我,温声道:“若要议三阳宫,何必急在这一时半刻。我是想见见你,才特意寻了这个借口。”他说的坦然,我倒不知道拿什么话接了。
皇姑祖母笑着看他,道:“成器经验不足,还需要你多指点。”武三思摇头,笑道:“皇上这话就错了,永平郡王虽年纪尚轻,却行事极稳,在诸位皇孙中也算是拔尖的了。”
殿门侧,她正垂眼替我理着衣衫,我见身旁无人,便轻声道:“这几日韦团儿都没有当值?”长生殿中添了几个新面孔,她这得宠的却不在,不能不让人疑心。
我努力压制着,笑着点头道:“起来吧,我们不过是路过,无意为难你们。”说完,握紧永泰的手,大步转身向反方向走,却觉她身子很重,似是极不情愿。我侧头,肃声道:“快跟我走。”永泰反握着我,不甘道:“姐姐,姐姐。”
我看得心惊肉跳,永泰已吓得退了两步,喃喃道:“皇祖母在。”
我心头一跳,扫了一眼笑意盈盈的叔父。
待随父王出了长生殿,众人向宫门处而去。身侧几位郡主都有说有笑的,唯有我因早年不在武家,后又进了宫,和她们不大相熟。倒是叔父们偶问我几句话,引得她们不住看我。
自赐婚后,父王像是能算到去年的变故一般,早早寻了借口将我带出宫,避开了那场扶风窦氏的变故。同时,恒安王府也自长安迁至洛阳,算是全了姨娘的洛阳念想。一晃两年,东宫诸位郡王被禁足,我在恒安王府内,竟再没见过。
我随口道:“等你嫁出宫后,想要回来还要等每月初一十五,到时又要嫌宫外无趣了。”
我正想着出神,他忽而看向我,眉目间的思虑渐化去,只剩下了眼底的温柔。在纷乱吵闹的声音中,他皎如明月般,翩然立于众人之中,如此坦然地看着我,一如狄仁杰拜相宴席上的初相识。
我扫了一眼身后,示意宜喜和几个宫婢内侍退下,才接着道:“此话不要多说了,尤其是在你皇祖母面前。”她手撑着栏杆,侧头看我,笑道:“这话,成器哥哥也嘱咐过我,”她想了想又道,“若是四叔继位就好了。”我听得一惊,看她道:“为何这么说?”
他与武三思,怕是自上元节那场大火后就有了共识,或是更早便已有了默契?叔父武三思能在堂兄落败时荣宠至今,觉非一朝一夕的谋算,而他,又能猫鼠同行多久?我脑中一片混乱地想着,过了很久,才收了些心思。
诸位叔父中,武承嗣和武三思最为讨好皇姑祖母,自武承嗣失宠后,武三思这几年不停在各地修建行宫,越来越得了皇姑祖母的欢心。而这三阳宫就是叔父亲为皇姑祖母所建,颇得圣赞。此时叔父正是顺风顺水时,绝不该与太子一脉如此融洽。
扶风窦氏,那个自里李唐开国起,就与高祖比肩而立的大家族自此凋零落败,太子这一处,再没有任何可倚仗的势力。武家赐婚的恩旨,扶风窦氏的打压,步步为营,步步蚕食,如今还有谁敢公然为李家说话?
我被李隆基护在身前,靠着窗口,他低声喃喃了一句,道:“这回真出事了。”我只下意识向前靠着避开他,几乎探出了半个身子,却又被他一把拉了回来:“看热闹不是这么看的,小心掉下去,不摔死也被人踩个半死。”他说完,将我拉到了身后。
武三思忽而看向我父王,道:“恒安王不如一道同行?”父王似是有犹豫,终还是颔首,道:“好。”
他匆匆走下石阶,和个侍卫说了几句话,那侍卫即刻将他让了出来。他躬身道谢后,竟是一路向我们这处走来,待走近了才行礼道:“永泰公主,永安郡主。”我点头,道:“起来吧,瑶光殿发生何事了?”他能晓得我们在此处,必是方才在殿门前看到,特意来递话的。
这人还真是不忌讳。我低下头,努力让他别注意到,免得说出什么麻烦的话。
我愣了一下,瞬时明白过来。原来是韦团儿。
“你怎么出来了?”我下意识道。
她提起灯笼时,那摊主忽而道:“姑娘昨日没来这处?”我摇头,他又道:“昨夜这天津桥上挂了足有近两百尺高的佛香,鲜血所绘,堪称洛阳近年一景了。”我笑了笑,道:“我听说了,据说是人血所绘呢。”他哼了一声,轻声道:“姑娘还真信?白马寺的薛主持就是流干了血,也画不成这整幅的画。”
就在我错身走过时,李隆基猛地拉了我一把,道:“你总躲着我做什么?”他道,“自从再见你,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我静下心,笑看他,道:“年岁不大,疑心病倒挺重,我是怕你们耽搁了问安的时辰,被皇姑祖母怪罪。”他又蹙眉盯了我一会儿,才放开了手。
就在李隆基要给我拿另一碗时,忽然桥下传来了嘈杂的叫嚷声,天津桥上突然就乱成了一片。明堂的方向竟然已火光冲天,满目猩红,映透了整个黑夜。
李隆基拍了下手,叫上店家,特意嘱咐添六道口味,不过片刻就上了六碗模样差不多的元宵,热气腾腾的,看得心里就暖了不少。店家想是看出这几人的不凡,特意立在一侧细细讲解,尤其盯着一碗特意道:“这是从南边来的秘方,浊酒慢煮。”
那是薛怀义为了争宠,向皇姑祖母所说的话,今日便被叔父们做了笑话讲。说如今皇上是宠爱沈太医正盛,薛怀义就是再怎么折腾也难得盛眷了。
过了会儿,李成器才出了声,询问张九龄去年科举,张九龄这才又笑眯眯说着,自己一直留在洛阳就是等着放榜那一日。说到兴起时,他摸出一枚铜钱扔到桌上,笑道:“我赌我必会金榜题名。”
我忙应了是。
我正想走过去,却被李隆基回身拉住了手:“别乱走。”
他说完,伸手抚了下我的脸,道:“你是武家的郡主,有些事站得远些才好。”我心中一沉,犹豫了一下,才道:“如果有一日,我为了武家求你,你可会答应?”
我也回视着他,随着这沉默,刚才那一刻的放松尽数消退。想着那必然有一脉消亡的结局,心中早已满是悲伤。他在生死边缘之时,我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只眼看着一切发生。可若是日后当父王陷入死局时,我难道也只能眼看着,什么也不做吗?
她留在我这处,直到用了午膳,才有些坐不住,将我拉出了宫。
他起身,恭敬道:“薛主持今日入宫面圣,竟在其后私到瑶光殿密会宫婢,淫|乱后宫,皇上得知后震怒,命梁王当场杖刑,以儆效尤。”我盯着他,道:“薛主持是出家人,怎会做出此等事?是何人发现的?”皇姑祖母的面首,这宫中又有哪个敢私会?
我心中忐忑,绕到他身前,紧盯着他的眼睛,他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道:“怎么这么看我?”我看着他温柔的目光,心中的不安渐被化开,只笑道:“没什么,只是忽然想明白了。”他笑着叹道:“我倒宁可你不明白。”
过了会儿,李隆基才轻咳了一声,道:“我错了,你别再摆个受气的脸了。”我哑然看他,道:“我什么时候给你摆脸色了?”他拉下脸来,眉眼带着三分晦气,道:“上元节本是挺高兴的,见你这脸我也高兴不起来了。”
“小的告退了。”何福忙行礼,匆匆折返。
可这玩笑,却现实的残酷。
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会儿话,李隆基才拉出始终站在一侧安静的少年,道:“托了我表弟的福,姑姑终于说动皇祖母让我们出来逛逛了。”我看那个眉眼与太平有几分像,书卷气极浓的少年,了然道:“郢国公。”太平公主最宠爱的儿子,薛崇简,没想到竟和李隆基如此要好。
我看楼下,天津桥上灯火一片,煞是好看。
我想了想,总压不下心中的疑问,索性认真看他,道:“我有些事想不明白。”他点头,道:“问吧。”我低声道:“你和我叔父这么亲近,不怕引火上身?”他摇头,道:“有些祸,既躲不开,就无需再躲了。”
我琢磨了会儿,道:“周国公如今已失了宠,我这个叔父已是武家最有声势的人了,他若有心——”我看他,没再继续。
他们议的是三阳宫之行,我寻了个借口没有随着进去,只在阁旁的水边独坐着。因是入殿觐见,没有带贴身的宫婢,那些宫内的都小心谨慎地在不远处立着,既不敢走近也不敢远离,倒也安静。
走到天津桥下时,她紧盯着盏灯,我看她实在喜欢就走过去近看。
此时,殿中已走出近百名内侍,前头的几个分别抬着两个人,简单罩着白色锦布。武三思特唤住那些人,伸手一一撩起白布细看,与李成器说了两句话,李成器只淡淡地扫了一眼,没有说什么。
距瑶光殿还有几十丈远时,就看见外围有侍卫守着,均是神色冷峻,殿前龙辇已空。殿前台阶上候着的尽是皇祖母殿中的宫婢内侍,有面色惨白,有的已是浑身发抖,几个小些的宫婢都退离了殿门处,软软靠在玉石石阶旁,躬身抽泣着。
她绕着我足足转了几圈,才道:“姐姐终于回来了。”我笑看她,道:“别绕了,这两年不是见过几次吗?”虽然离了太初宫,可每逢初一十五来请安,总有些时候能碰上她。
皇姑祖母又淡淡扫了一眼叔父武三思,道:“承嗣这一年都不大进宫了,身子还是不好吗?”武三思忙道:“周国公去年九月自马上不慎摔下来,至今还养在床上。”皇姑祖母似乎并不大关心,只淡淡嗯了一声,没再追问。
父王并未让我先行离开,我也只能随着他们几个一路而行。我盯着脚下石砖的刻画,听着他们热络的言语,想不透他是何时能与武三思如此投缘,看着竟大有忘年的交情。约莫走了会儿,至登春阁前,早有十数个内侍宫婢候着,见我们忙躬身行礼。
我默了片刻,又随口问了几句话,皇姑祖母已从瑶光殿中而出,身后紧随着叔父武三思、沈南蓼和李成器。待皇姑祖母上了龙辇,沈南蓼便紧随离去,倒是武三思和李成器仍在殿前,低声交谈着,面色如常。
我听这声音熟悉,扭头看,却见李隆基一双弯弯的眼,晶亮亮的都是笑意。
张九龄并不差异,眯眯笑着点头道:“这句子,怕是要随张某一辈子了。”李隆基点头,道:“我这小夫人曾夸公子是个奇人,没想到今日竟真有缘见到了。”张九龄扫了一眼我,重复道:“小夫人?”
难道,真的要赶尽杀绝了?
李隆基见没了空位,正要转身出楼,就见二楼有人探了头,高声道:“李兄。”那人的眼笑眯成一条线,竟是在国子监见过的张九龄。
李成器走近两步,立在我身旁,盯着湖面没有再说什么。
因街上人多,我们便趁势进了间酒楼,楼内喧闹非常,早已人满。
李隆基耐心听着,到此句时才一伸手,将那瓷碗端起,放到我面前道:“这等奇缺的,自然要夫人先尝才是。”我愣了一下,想说什么,却不好当面拒绝让他下不来台。
他当年距太子位只有一步,却因逼得太紧,终是引来了皇姑祖母的不满和猜忌。在被罢了相后,仍仗着自己是皇姑祖母至亲的侄儿,计计针对东宫,以至于谋逆案后彻底惹怒了皇姑祖母,如今只能郁郁府中,连平日觐见都能免则免了。
我呆了一下,才忙收回视线,对李隆基道:“跟着我做什么?”李隆基笑而不答,退后两步看着我,连连点头,道:“窄袖袍,软棉靴,如今这一身胡服装扮很配你。”我提着那荷花灯,只能任由她打量,宜喜在我身侧却早已傻住。
我被他说得难过,扫过李成器不变的浅笑,才道:“先放开。”
我点点头,低头盯着手中灯笼,一时不知道再说什么。
我被他折腾的,一时回不过神,最后才明白他是玩笑。
我不敢再说什么,只快走了两步,对李成器道:“王爷。”李成器温和看着我,道:“郡主。”简单的两个字,他没再说什么,我又看向李成义道:“宜平在你那处可好?”李成义挑了下眉道:“当初就应承你了,我会照顾好她,怎么郡主不信本王?”
如今大明宫中的琼花如初,那献花的人却与帝位再无缘了。
那摊主见我们来,立刻喜笑颜开的,道:“姑娘要买灯?”我点头,对宜喜道:“快拿吧,你看得人家都不敢做买卖了。”宜喜也不客气,眨眼道:“谢小姐。”真是个乖丫头,知道在外换个称呼。
酒楼内亦是混乱成一片,众人均已起身挤向窗口,看着明堂方向议论纷纷。
皇姑祖母却笑而不语,似乎因他这话,心情越发好起来。
李隆基回头对李成器道:“大哥,我这小夫人越发好看了。”李成器没有作答,倒是李成义走上前两步,拍着他的肩道:“我这二弟有了妾,你也有了婚配,大哥却还是孤单一个,你怎么好意思说这话?”
元月手僵了下,留意了四周,才低声道:“韦团儿已被杖毙了。”
他没有回答,只温柔地看着我。
因离的远,看得并不分明,却明显觉得那处有不少人,黑压压的一片,却出奇寂静。我正凝神看着,永泰忽然道:“瑶光殿出事了?”她拉着我的衣袖,压低了声道:“自从半月前明堂被烧,宫中就人人自危,生怕惹祸上身,今日怕就为了那件事。”
我静听着,不禁感叹那个自巅峰走到落魄的叔父。
她沉默了片刻,道:“不知父王与母亲何时能再见神都。”我愣了一下,才轻声道:“总会回来的。”她生下来就被接回宫,从未见过自己亲生父母,我本以为她不知愁滋味,此时才发现,连这个小公主也终是长大了。
他这一叫,众人神色各异,我却心头突突,看了一眼李成器。他只笑着对张九龄点头说:“你那处可空着?”张九龄把玩着茶杯,说:“自然有,我特地要了个靠窗的,看看今天还有没有余兴节目。”
此时,张九龄却端着杯茶,正对李成器笑道:“算是让我不幸言中了,今夜才是大热闹,比昨夜什么血佛要有看头。”李成器摇头一笑,没接话。
我正想着方才殿中的谈话时,叔父武三思忽然爽朗一笑,对远处道:“永平郡王。”
他红了下脸,紧着点头,道:“三嫂。”我愣了一下,没应声。
众人一听立刻热闹了,纷纷摸出几枚铜钱,扔到桌上,竟都押着一边儿。张九龄看着满桌子铜钱,捧着杯道:“这没法子堵了,都押的一处,看样子诸位王爷对在下倒真是偏爱。”李隆基见他这么说,也是弯起眸子,道:“钱都摸出来了,总不好拿回去吧?”他说完,看了一眼自己大哥。
我又何尝不怕?只是如此阵势在宫中还是初见,必是殿中有大事,若是永泰执意要探看,恐会起重重麻烦。我眼光扫着殿前的侍卫和宫婢内侍,除了皇上殿中的,还有些眼生的,不知道是哪宫的人……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闪出,是李成器的内侍何福。
我不理会他,只侧头对宜喜道:“这几位是太子的郡王。”她随我出宫后,尚未有机会见过,听了这话吓了一跳,险些掉了灯,半晌才道:“难怪站在那里,就和身旁的人不一样。”
她任风吹着脸,喃喃道:“四叔性情温和,唯有他继位,李家人才有活命的机会吧?”她的话似问非问,我偏过头,去看瑶光殿方向,没有回答。
二月初一,我依例随父王入宫问安。
过了会儿,武三思才忽然道:“侄儿前几日奏请的事,不知皇上可有主意了?”皇姑祖母笑了一下,看他道:“你那三阳宫自修建好了就空置着,如今急不可待了?”
李成器平和一笑,道:“不如这样,一人添碗元宵,也算共渡佳节了。”他说完,淡淡扫了一眼众人。
听这一声,我才回过神,正见他迎着日光走来,对武三思点头道:“梁王。”我忙随着几个郡主躬身行礼。
她咬着唇,紧盯我道:“姐姐,我怕里边……”我轻摇头,打断她的话。她明白我的意思,只能呆立在我身侧,紧盯着远处瑶光殿,眼中恐惧更盛。
回到太初宫那日,永泰早早跑来,两年不见青涩渐去,眉目间添了几分自信。
这一日晨起问安后,我走出长生殿,才留意到当值的是那个小宫婢。
我用脚尖踢下去一块碎石,薄冰被砸了个窟窿,咕咚一声,石头沉了下去。随着那石头沉没,心底的凉意已越发浓烈。
我抬了头,才见李成器几个郡王已在,李隆基正打量着我,道:“年岁不大,心事倒不少。”他边说,边由着身后内侍脱了袍帔。我无奈看他一眼,躬身行了礼,道:“几位王爷快些进去吧。”
因为叔父的陷害,先是失去母妃,后又险些丧命,他与武家暗中早已势同水火。即便能放下之前的种种,那之后的呢?只要皇姑祖母在的一日,一切只会越走越糟,绝不会有好转的一日。我早已不敢想象这一场争斗的结果,武家得天下,那么李姓皇室必然会被赶尽杀绝,李家得天下,武姓诸王又怎会有存活的机会。
此事在脑中盘旋数日,却仍挥之不去。
他转过身,迈向前一步,离我极近,严肃道:“永安,你是不是嫌我母系凋零,日后怕没了依靠?”我吓了一跳,后退半步,刚想要说什么,他忽而一笑,璀璨晃眼:“逗你的,当初我快死了,你还不是去看我?我不会这么想你的。”
武三思赔笑道:“侄儿的确急不可待。当初怕皇上在太初宫太过无趣,急急催着赶工,如今已完工有半年了,皇上却依旧没有去过,侄儿日日想着就寝食难安,深怕皇上不满意。”
过了好一会儿,我终于软下了心,不想再继续这难堪的话题。
他笑着看我,道:“他若有心,就更不能将我如何。周国公是武氏嫡族,内有来俊臣等人相助,外有朝中大权在握,却还是犯了皇祖母的猜忌。梁王深知此中尺度,所以才一味向李家示好,以此化解皇祖母的忌惮之心。”
永泰似乎急于一探究竟,又看了片刻,忽然拉住我,道:“去看看。”我犹豫了下,心里总不踏实,就带着她下了丽春台,屏退宫婢内侍,与她向瑶光殿而去。
赐婚不久,皇姑祖母便将李隆基外祖父一家流放。
上元节,张灯结彩,三日狂欢。
我被他几句话点透,心头迷雾豁然开朗。叔父武三思是眼看着他从盛极走到落魄,又怎会重蹈覆辙?可是,相较于武承嗣的张扬,频频示好的叔父更让人觉得不安。
长寿三年,叔父武承嗣请上尊号“越古金轮圣神皇帝”,皇姑祖母赦天下,改元延载。
“坐一会儿就进去吧,湖边寒气太重。”我听见这声音,吓了一跳,竟没敢回头。
我不管她唤我,直到走到远处的石柱处,才停下来。
次年,皇姑祖母加尊号“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赦天下,改元证圣。
头日皇姑祖母亲去明堂,众皇子孙、朝臣相随。到了正月十六,宜喜实在按捺不住,定是要出去赏灯,我熬不住她磨,晚膳后与她出了王府。一路她笑个不停,我被她带得也有了兴致,一路从闹市走过,直向天津桥去。
李隆基眯起眼看我,轻声道:“我以为你会说,夫君,好巧啊。”我心里暮地一沉,却只能笑着看他:“别闹了,我才不信有这么巧。”李隆基接过灯,递到我手里,道:“的确不巧,我和大哥二哥跟了你们一路了。”
何福面不改色,道:“是皇上殿中的宫婢宜都。”我点头,道:“既是皇上殿中人发现,又是梁王在行刑,东宫人为何会在此处?”他犹豫了一下,才道:“不止东宫人在,沈太医也在。事发时太医正在长生殿中替皇上诊脉,王爷在一侧陪着,所以就陪着皇上同来了。”
我顺着他的话,抬头看,才见他身后不远就立着李成器和李成义。李成器只笑着看我们,李成义却有些不快地盯着我。
当年我随在皇姑祖母身边时,他日日被召入宫伴驾,连偶有伤寒,皇姑祖母也会遣太医亲自诊治。而如今落马摔伤,养了大半年仍不见起色,皇姑祖母却也不过淡淡应了一声,再没有下文。
侍卫并不认识我们,只见服饰猜到必是地位高些的,一个年轻的上前行礼,道:“两位请回吧,皇上有令,任何人不得靠近瑶光殿。”
皇姑祖母靠在塌上,似乎神色极疲倦,身侧婉儿正低头说着重修明堂的工程,她细细听了会儿,才抬头对我道:“这两年有几个公主嫁出宫,长生殿不大热闹了,你父王身子若好些了,就回宫陪朕吧。”
我远看着白布下露出的僧袍,浸染着赤红的血,浓烈刺目,忽觉阵阵气闷,压制了片刻才对永泰道:“走吧。”永泰早已是脸色惨白,点了点头,随我快步离开。
她杏眼忽闪着,笑道:“那是在皇祖母身边,坐要端直,说要拿腔,目不敢斜视,话不敢多字,见了没见没有差别。”我定睛看她,道:“果真不一样了。”
我道:“即便是妄语,也是薛主持的忠贞之心。”那摊主挠了下头,似是很想和我说些市井流传的面首争宠,我正想找个借口赶紧避开时,却被一只手轻按住了肩膀:“的确忠心可鉴,赤诚一片,”换音未落,身后人就扔了几个铜钱到木板上,道,“那个荷花灯,我也要了。”
此时,元月已对着石阶处行礼道:“王爷。”
听这几句话,我才晓得他们说的是什么。昨夜薛怀义摆出大阵势为皇上贺佳节,却被一笑置之,莫非他真的争宠到如此地步?不惜火烧明堂引起注意?我看了李成器一眼,他微微笑着,看明堂的方向沉思着,并未留意到我。
待他们几个入殿,我才又回头看了一眼,他身形已隐入了长生殿中。
李隆基斜睨我一眼,道:“此处见过张公子的,除了郡主,该没有其他人了。”张九龄默了片刻,笑道:“的确。”
这一事该与他们几兄弟没有牵扯才好。两年前那接二连三的事,如今想起仍是心有余悸,仿佛太初宫中,洛阳城中发生任何事都能与他们扯上关系,稍有不慎就是生死大事。
就在我犹豫时,李成器才淡淡看了我一眼,道:“姑娘家,总不好随意吃酒。”李隆基顿了顿,才点头道:“大哥说的是。”说完,转手又将那碗拨到了自己面前。
他边说着,阁中不时传来叔父的笑声,似是和父王聊得极欢快。
直到随着他们上楼坐下,张九龄才扫了我一眼,定了下:“郡主竟也来了。”我抿嘴笑了下:“国子监那一次,也有三年没见了。”李隆基看我,又看他,忽而反应过来,慢悠悠吟道:“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皇姑祖母被他逗得笑了几声,道:“不必忐忑了,我已吩咐成器来办此事,你若有什么只管和他商议,待二月曲江赐宴后,就去三阳宫住上一个月,也算是了却你的心事。”武三思忙接口道:“若是郡王来办此事,侄儿就放心了。”他言语中的赞誉溢于言表,像是极欣赏永平郡王。
我捂着茶杯,对他笑了笑。原来,他记得。
二月初,水面还有些薄冰浮着,透着丝丝寒气。
宫中像未有此事一般,无人敢提。我本想问问婉儿,但自回了太初宫,她日日陪在皇姑祖母身侧,始终没有机会和我独处。只在每日问安时才能见一面,她总像是有话要说,却碍于皇姑祖母,偶尔扫我一眼,均是神色复杂莫测。
我紧盯着瑶光殿,心中愈发忐忑。自那夜大火起,皇姑祖母并未追究任何人,反倒命薛怀义重建明堂,明着回护他,实则是怕被天下人耻笑罢了。但自己养的面首为了争宠,一把火烧了天子权威所在,此事绝不会如此善了。如何了,又会牵涉到何人,这才是众人惶惶不安的根源。
我被他逗得笑起来,仍是个大孩子,还是没变。
薛怀义积怨已久,此番又火烧明堂,韦团儿是武承嗣心腹,屡次陷害东宫。不管这一场淫|乱事是真是假,对那一日在场所有人皆是有利。武三思要除去武承嗣的心腹,李成器要除去多年隐患,而皇姑祖母虽在盛怒下,又何尝不是全了除去薛怀义的心思?
不知怎地,场面竟有些安静。大家各自捏着茶杯,都没再说话。
他却忽然叹了口气,温声道:“我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