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觅觅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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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她的老母病重垂危,由破被单裹着,蔽不了体的。女孩是将母亲安置在石库门的屋檐下。
小云第一次看见的像样的上海房子,是一座砖色灰败、铁门生锈,三上三下砖木结构的联体石库门。这座石库门并不是因房龄老了才生旧。闸北靠公共租界这一带的石库门是速成而简陋的,这边因兵荒马乱而地皮相对便宜,上海滩上牟利的眼光觑出商机:那被日本人逼逐着离开家园的拥进大上海的中国难民们,最需要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他们会带上毕生家当,在五光十色的大上海,用大把银洋去换取一个栖身的屋檐。
杜班主听不得这笑,紧紧眉头。庆姑的脸拉了下来,不多理她,又介绍:“这是我们这里——学戏的姊妹,就比你大一岁,叫归凤。”归凤梳着短短的学生头,文气的小脸无甚表情,只向小云点点头,算是招呼了。
“花落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一年三百六十天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有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原来是林黛玉的《葬花》,当季流行的绍兴文戏的段子。看客都爱听,围上来的人更多了。
庆姑厉声喝止:“别瞎说,这全是为你好!”男孩撇嘴,多半觉着没面子,又本不是闲人,见小云孤零零站一边,身子瘦似柳枝,可怜样的,只好先和气:“你叫我展风哥吧!”小云就要露怯,被男孩一招呼,就又笑着叫一声:“展风哥哥。”男孩的手又伸出来,搔搔脑袋,忍着不对她笑。小云被安置在石库门二楼的厢房里,和归凤等几个女孩住一起。这栋小石库门里,原来竟住了十来个人。杜班主夫妇是和展风睡一屋的,三楼的西厢房由筱凤鸣独占一间。二楼东西两间厢房互相打通,排着通铺,拉好床帘,睡了七八个女孩子。
小云见这几乎同龄的女孩态度冷淡,也只好点点头。“折腾了大半天,赶紧进吃中饭吧!”杜班主道,领头往里头的客堂间去,并不给筱凤鸣一个正眼。庆姑拉起小云的手:“吃中饭吧!”筱凤鸣神情讪讪的,暗自着恼,一咬牙,炫声道:“大华银行的山田副董约了我去罗威饭店吃西餐呢!”屁股一扭,径自从客堂间的楼梯上楼去了,一双高跟鞋踩得木头楼板“咚咚”响。
她的胆子也就大了,一鼓作气将三个大洋拿出来要塞给女孩,却被人推了回去,是那中山装男孩。“嗨,刚才给这姐姐的,够去医馆了。”归云瞪他,他干什么阻着她?男孩笑了:“光天化日的,怀璧其罪。懂不懂?”他说的太文绉绉,他的手还握着她的手。男孩皱皱眉,眉毛浓得神气,是一副剑眉星目呢!他凑近对归云小声讲:“她们这样弱小,身上得了那么多钱,被人偷了抢了怎么办?”归云恍悟,这男孩真是好心思。男孩扶起告地状的女孩,说:“我送你们去医院。”女孩感激之致,她朝归云鞠躬,归云涨红了脸,反倒不好意思了。男孩眼瞅着她笑,把手里的什么东西收回了小书包,与女孩一起将病重的老人扶起来。女孩又再三感谢她同展风,展风嘻嘻笑,直挠头。归云也不语,都是小孩子,反显得男孩大方得体和机灵了。走的时候,他又回头望望归云。她还有气呢,冲他撅嘴,她可没输他。男孩见眼前女孩此刻倔强的模样实在可爱,微一抬头,正迎着阳光的脸,剑眉一展,挂上灿烂的笑,冲她摆个手,竟在和她道别。归云愣了。男孩得了胜,又转身,同女孩母女走远了。人散了,展风又活跃了。他先道歉:“我就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我竟那样看你,真该死!”
她又被一个人丢在了床下。深夜,小云心里存着屈,望着映在窗帘上净白的月光,想起滚地龙的日子。那个时候的夜风狠,从滚地龙四处的缝隙中直直灌进来,冻得她直抖缩,紧靠在爹的胸前。后来滚地龙里多了小雁,两个人互相拥抱取暖。那样,倒是也能踏实的。现在,这石库门里,厚厚的墙和厚厚的棉被,夜风,是肆虐不进来了。但夜,黑魆魆的,暗沉得把心底的悲伤都勾上来。爹,还生死未卜。如果活着,他在哪里?有没饿着?有没冻着?如果死了,如果死了,想着便不敢再想下去。在烧糊涂的时候,她却倒是安心,想这样也好,或许能和爹相聚了。
所以最廉价的建筑材料造出的最紧凑的联体石库门,能卖给最多逃难到上海的中下层难民。这样的房子住久了砖色会褪,地板会摇,四角阴冷潮湿,屋顶有时还会漏水。但对于已经将温饱的要求降到最低限度的人们来说,足够好了。小云也觉得足够好了,她悄悄将这座她即将生活的石库门好好打量了一番。
一进门,是前天井。两个女孩子正站在天井中间,翘着兰花手,绕出一个腕花,灵活的眼珠子随着腕花上下翻飞,神情跟着手腕的浮动而变换,忽而妩媚,忽而凝思,忽而娇嗔。一个稍大些的比另一个小的做的更好,脸上的神色随着指尖走,端的是千变万化,精彩纷呈。
庆姑的心放下来。小云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也不能有选择。她不用再餐风露宿,不用再四处流浪,不用再卑微乞讨。
小云悄悄爬出被窝,箕上鞋,蹑手蹑脚地下楼梯,轻轻悄悄地,不让楼梯嘎吱嘎吱响。
归云是小学徒,没有资格上场,即算是天生一副好嗓子的归凤,也不过是给黛玉试莽玉的紫鹃,给祝英台挑行李的吟心。都是不经眼的小角色,哪个是头肩,哪个才能利落地占尽舞台的风光!杜班主和庆姑监场时对着满台贴着筱凤鸣名字的花篮银盾又喜又愁。庆姑对只能在后台看行头的归云说:“筱凤鸣的天赋真是没说的,怕这些师姐妹中唯有归凤以后可以比肩。”归云就听着,她也是个倔强的人儿。每日喊嗓压腿,也是拼命地练,唯恐落后了去。但杜班主一旁听听,摇摇头。她的心就凉半截。
归云是懂的,也用心学,杜班主颇欣慰,感念她的听话,讲的教的就更多了。戏园子姐妹看在眼里,明的不敢说什么,暗里有的讨归云的好,也有碎嘴的。只有筱凤鸣明说了:“班主这是未雨绸缪呢!儿子不顶用,拿媳妇当接班人养?把谁踩脚底下呢?”杜班主冷冷笑:“我在一日,这戏班子就得按我的规矩来,姑娘切莫多言!”惹得筱凤鸣摔碗骂娘。展风告诉归云,庆禧班原是筱凤鸣的爹娘同杜班主一起创立的,杜班主以前是琴师,筱凤鸣的娘却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角儿,也曾红遍江浙。只是夫妇两人英年早逝,杜班主就挑起班主的大任。
归云咬住嘴唇,不作声,也不走,站在原地发愣。这时候走来一个穿中山装,戴学生帽的男孩,比他们大一二岁的光景,个子顶高,就在归云身后,他走上前蹲下,塞给女孩一张十元的银元券。女孩惊住了,何曾受过这样阔气的施舍?她要大拜,男孩不肯受,托住她。
杜班主从怀里捞出烟斗,重重敲在桌板上。小云见他样子凶,往庆姑身后挪着,一眼瞥见正直瞪瞪瞅着她的归凤。“走,我们先去见见展风。”庆姑将小云又拉了走。转而,又去一个新的陌生地方。小云第一次见到杜展风,是在这石库门三楼有老虎天窗的东厢房里。正午,满室的阳光。睡在床上,据说是发了水痘的男孩正懒洋洋地踢开被子,趴开手脚,享受阳光的沐浴。庆姑将小云带进来,男孩冷不防露了馅,正慌张整理睡相。“我的小祖宗!”庆姑急得上前给儿子掖好被子,还裹成了个“粽子”。
小云的泪,收了回去。“乖巧的,长进的,自然能挣个好前途。其他计较太多,没好处。”月亮是冷的,小云不敢不暖和自己,搓着手臂,半懂不懂,她必须要懂。
小云睁大好奇的眼睛,长睫毛扇了一扇,手下意识地跟着也摆了个兰花指,很新奇,微微笑,说:“还是姐姐们摆的好看。”庆姑见这孩子不怕生,是副爽直个性的样子,更加欢喜,爱怜地摸摸小云的脸。
爹也曾经教导:“行走世上,便就得要讲究情义二字。”杜家赠与她的情义,她得有所回报。杜班主的声音庄严地穿过袅袅香烟,带着命运的判决,又带着命运的安抚。
“这位大姐,老人的病这样耽搁不好,赶紧去医院吧!”他又站起来了,身板很直,一转,学生帽一抬,对着归云露出的俊秀清朗的面目。眼神却很傲气,就望住归云,惊讶了,纳罕她的辫子怎生那样长。归云以为那是挑衅,不服气,也不服输,瞬间有了别的主意。那是江湖义气,也是感同身受,为落难的女孩子,也为自己在男孩面前不输阵仗。她要上场了,往当口一站,声音脆脆亮。“为口饭,落个难。谁没个三穷四急?小姑娘今天在这里为这个姐姐请个愿,请各位好心人帮帮忙!”这下有人愿意看热闹了,都明白她要献艺,还立马叫了好。男孩本来急着走,看她这驾势,有点兴趣,也不走了,眼睛清清地,就盯着长辫子小姑娘瞧。
小云无措伫立,在比滚地龙宽敞数倍的地方举目无亲,更零丁了。只归凤暗暗地瞅小云一眼,又一眼,先同四周的姐妹们一起不作声。这些女孩们,打小就出来走江湖,冷暖自知,更有小刁钻。一个个虽手里做着事儿,眼角却觑着那新来的,暗存幸灾乐祸。庆姑抱了床棉被过来,她本就要撑小云的腰,见不得她委屈,问一声:“你们谁和小云睡?”
心里的感激是难喻的。知恩图报。唯一能报的也就是能上台唱个戏,不吃干饭,努力地给戏班子出点棉帛力。
这地方虽好,骨子里却透出阴凉。一只小手拽了拽小云的衣袖,小云抬起眼睛,是归凤。原本委屈的泪已经盈睫了,被归凤那文怯的笑扫下去。庆姑很满意,道:“还是归凤懂事体些!”将小云的被窝安置在归凤旁边,转身叮嘱几句便离开。待庆姑走得远了,女孩中年纪最大的叫筱秋月的,尖声细语道:“怪道班主和娘日常都夸你,你还真娴淑过头,被人休了还装好人!” 归凤瑟缩着,坐在角落里。还有跟着一起落井下石的:“她现在是班主家的新少奶奶,展风未来的媳妇,能和我们比?来归凤,就你会做滥好人,想要往后当头肩呢!”归凤还是不响。小云虽不太懂她们话里的意思,可见归凤窝在一旁楚楚可怜的样子,心中气恼,想要争辩。但那些女孩一个个挨次睡进了通铺,连归凤也管自钻进了被窝,对归云只说一句:“快睡吧!”
好在小云的嗓子高亢清亮,也端得上台面。世故一些想,这孩子也不算白花了钱买来。
杜班主捉摸好了,这孩子天分有限,他不为难她,又想戏班子是家传行当,少不得将来给儿子媳妇,就收了归云在身边额外教些旁的。在上海漂泊的戏班子学都市的风行,也是被生活迫着,务必要使人尽其才。当戏班子人手不够使的时候,杜班主自己都须亲自去箍场。他如今便给归云加了这门课程,还将戏园色|色讲的清楚。
庆姑介绍:“这是我们这里的头肩筱凤鸣,往后叫大师姐。”“大师姐。”小云跟着叫。筱凤鸣“格格”笑:“真是乖,你公爹婆婆对你可满意得紧,那么快就喜新厌旧了呀!”
小雁,伴了自己那么久的小雁,虽是被自己救回来的,却一直照顾着自己。如今,也不在眼前了,好像苦难中的依靠顿时丧失了。想着想着,泪下来了,捂着嘴,不能出声。但心底悲伤涌出,抑止不住。
归云摆一个起势,落落挽起一个扶锄的姿势,沉好气,稳住神,丹田起音:
归云看着手里握的三个大洋,说:“我又没做什么。”展风瞧见新鲜的,凑来说:“那个人会画画。”画画?归云一脸狐疑。“刚才我看到他在画你呢,就是那个翘兰花指的模样。”他故意做了姿态,太难,又扭捏,实在不成样子。干脆就地翻几个跟斗,也是伶俐的身手,自班主父亲那边学来的本事。他做了义举,着实兴奋,把归云当成个知音,什么都说了。
她还有了一个属于杜家的名字——杜归云。全部都是心甘情愿,从此便是一段新的人生。改了名的归云,或许应了算命先生的话,命格是旺的。庆姑常常这么说,因为不久之后,庆禧班在四川路上的凤平戏院顺利驻上场。日子似乎在慢慢变好,世道也渐渐稳定。每晚六至九点,戏院门口挂好大幅海报,是上了白娘子装的筱凤鸣。美工师傅绘出的脸颊白椭椭,勾引人的红晕,媚惑来往行人,要一声紧一声地唤人进去一睹为快。每天夜里的西厢红楼碧玉簪,婀娜婉转得要酥到这些流落在上海的江浙人的心坎上,筱凤鸣的风流婉转也酥到男人们的骨头里。凤平戏院,真的是让筱凤鸣这只凤凰独独占了鳌头,旁人全都要相形见绌。
女孩子们都欺生,各管各地梳头,脱衣,互相嘻笑,没有一个主动招呼小云。
这是将来相见的凭证,能不能丢得?展风见她的态度,知道是有的,就嚷:“有就赶紧掏出来啊!你瞧人家多可怜啊!”
两个女孩子做完整套手法,才并立叫了声:“班主,娘”。她们叫庆姑做“娘”,“娘”音又读的奇怪,发“酿”的音,小云又好奇,扭头看庆姑。
小云跪下了。“杜归云,年十二岁。情愿投在张庆姑名下为徒。言明四方生理,但凭师父作主,师傅授业解惑,修行但看自身。他日台上争春,师父台下添光。祖师爷前立此为据!”没有学习年限,没有包银归属,因那都是终身属于杜家的。一切底限都不需要。
小云却想念自己的父亲,温雅善谈,将自己当掌珠。又要哭,且忍了。眼前,光影重叠,是杜班主?还是爹?她就笑了,讨大人喜欢。她得了命令,她得乖。庆姑待小云有种暧昧的好,买了新衣裳新裙子,把她打扮得像个女学生。小云麻利地编了辫子,两条粗粗的麻花,荡在身后,扎了蓝头绳。庆姑要她同展风多相处,催促小云:“同他们玩去吧!”小云就跑去弄堂里。展风是孩子王,正纠集男孩玩耍,有左右两个“将军”,小云听到展风叫他们“徐五福”和“陆明”。徐五福和陆明在展风的指挥下围着归凤,教她滚铁圈。这种游戏男孩在行,归凤总是滚几步就倒。徐五福叫:“归凤,你怎么那么笨?”展风赏给徐五福一个“毛栗子”,徐五福就不甘愿地去拣滚在一边的铁圈。
这里的建筑,丝毫不带中国影子,统统都是法式、美式、英式的,居高临下。在遮着阳光的钢筋水泥之下,心底最后一丝阳光也没了。归云第一天来上海就见过这里的高楼。爹拉着她的手,她拉着爹的手,惶惶惑惑走到万国建筑群中,抬头伸长了脖子,不置信地看这高楼。“乖乖,竟然那么高呀?”她啧啧惊叹,仰着头,想要数清这楼有几层,小身子往后倾,倾着倾着一下撞上身后的人。身后是个高高的有着冰冷的蓝眼睛和金头发的洋人,一身深色西服把整个人遮得似座山,正嫌恶藐视地瞥她,还挥挥手里的绅士棍,像挥一只苍蝇。爹把她护在身后。为什么在中国人的地方,却要被外国人歧视?“你看那狮子!”展风做出猴精的脸,引她注意,指着汇丰银行大厦门前的铜狮子,“呵!真威风!”归云不看,那铜狮子在第一次来到外滩的时候就看过,耀武扬威的,让自己更矮巴溜丢。
“爹妈老叫我唱什么梁山伯贾宝玉的,我可不喜欢这种娘们戏,太没有意思啦!好啦,现在你和归凤都会唱戏,爹妈再也不会逼我啦!”“那你想做什么?戏班子里的当然就唱戏。”展风伸手挥舞了一下拳头。“大男人当然要去当兵,打日本鬼子。”“当兵固然好,但你要去了,娘死也不会放你走。”展风不去愁往后,拍胸脯:“我可不管那么多!”归云跟着他走,不好扫他的兴。一路又是许多风景,和从前真不一样了。只有路过的民醒小学还有那幅纪念九一八的图。她多想上学,就像在绍兴老家的时候,坐在明亮的学堂里,严肃的先生教他们念三字经。每一刻的回忆都是珍贵的。她真羡慕那个男孩,背着书包,拿着笔和簿子。这些都成了她最奢侈的向往。
女孩们停下手里的活儿,没人立刻自告奋勇。小云眼睛低垂,看着地板,有红色裂纹的地方,走在上面会“嘎吱嘎吱”响。
杜班主笑了笑,原是不大会笑的人,笑起来眉毛扭曲,更像哭。他是吃惯苦的,不善言辞,又从来威严,儿子见了都怕得像耗子见着猫。他也不会安慰小女孩子,只惯常命令着。
这情这景,很常见,故大多路人只瞻顾一眼,又顾自行路了。也有心好的,丢一两个铜板下来。女孩拣了,再磕头,额头都紊起来了。归云眼酸,展风已见状起了义气,忙掏口袋,有四个铜板,全部塞到女孩手里,想想还不够,问归云:“哎,你还有没有铜板?”归云的贴身小口袋里有小雁和她分手时塞的三个大洋,她着,掂了很久,犹豫着。
归凤低下头,先不作声。陆明看不过去:“干吗不带她一起玩?”归云巴巴望着归凤。归凤的心,原本就是棉花做的,硬不起来,反自疚,更无言,就拉了拉归云的小手。展风松一口气,手一挥:“一道白相!”俨然这个小世界的主宰,现在同意把他的友爱均分下来。小世界的主宰终究也要服从大世界。那边,杜班主叫:“野小子野到哪里去了?快过来拔台基,要拜师了。”待展风跑了过来,扬手要打,展风“滋溜”一下躲到庆姑身后,庆姑揪着他去排队。戏班子里的人齐齐站到天井中,小云和归凤也恭恭敬敬按年龄排到最末去。小云扫一眼,独不见筱凤鸣。杜班主点起香,请出明皇相,扯出班旗,上书“庆禧班”三个大字。众人井然有序地参拜。庆姑把小云领了上来。前一晚,庆姑把小云带到后天井,问:“你可会唱戏?”小云眨眨眼睛:“我会唱小曲。”“唱一支听听。”小云清了清嗓子:“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这里……”庆姑琢磨了,满意了,说:“嗓音松脆,还能练练,明朝开始我教你唱戏。”
孩子音传在大上海钢筋水泥楼下的弄堂里,竟出了些悲风,是“一年三百六十天,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哭音。云手过去,人丛之中,女孩自伤自哀,有苦有泪,悲风也就吹到人群里。有人被感染,告地状的女孩哭了,心软的太太们也哭了,投铜板给女孩的人就多了。归云背不下整阙词,唱一半,生生滞住,怯怯望人。展风带头鼓掌喝彩,带动大人。
铁圈被小云拣了,她驻步不前,又犹豫又害怕。终是暗暗鼓了气才上前:“给你,展风哥哥。”又申请,“我给你们拣铁圈?”展风见她又眼热又渴盼又可怜的模样,颇感烦恼。回头看看归凤,似要等归凤的意思。
筱凤鸣为这戏班子的一亩三分地产业没少明的暗的和杜班主争吵,毛刺拔不掉,现今更有愈演愈烈之势。“她还跟日本人搞不清爽。”展风恨恨地再说。归云虽不大懂,也知道不是好话。尤其说到日本人,她深处的记忆抹不去,想起亲爹,又要暗伤。展风看出来,问:“你是不是又想你爹了?”归云默不作声,半晌,又说:“我还想小雁。”展风的豪气冒头,就说:“我陪你去找他们。”归云执拗的心,对旧的往事不死心。只想着要找时间去蕃瓜弄和会乐里再瞧瞧,就趁杜班主和庆姑给学徒们放假的礼拜天偷偷溜了去。展风倒也没说顽话,非要陪她一块去。两个孩子就先去了闸北番瓜弄。这里的滚地龙早已换了一批新的竹茅屋,也换了一批新面孔。归云彷徨。这个地方,熟悉又陌生。这个城市的生命力竟是那么强,灾难过后,人们仍能迅速地继续生机勃勃地生活着。只是悲剧沉在人们的心底,不能掩埋。有人再也找不到自己的亲人,心底豁开口子,淌了血,带着不可名状痛和恨。他们又去四马路找小雁。唐倌人隔壁长三的小丫头告诉她,她走后没有几个月,周小开就在租界买了洋房,把这里的老老小小都接过去了。再细问到底搬去了哪里,总也问不出所以然。小雁,应该也是跟了去的。就这样,也不能见到了。不过几月功夫,她过去的生活痕迹被抹得干干净净。见归云闷闷不乐,展风就做主领她沿四马路到黄浦江边的外滩闲逛解闷。
两个女孩猛见杜班主和庆姑回来,小的略停了一停,大的却不停,继续手里的动作。
杜班主见这情形并不言语,只抚须静看。庆姑对小云说:“你瞧瞧,两个姐姐好看不好看?”
小云顺眼瞧过去,男孩浓眉大眼,脸面黝黑透红润,理个小平头,虎头虎脑的。身子骨并不像听说的那样弱,倒比大病初愈的自己还要硬朗些。男孩别扭,很不舒服,左扭右扭,非要挣脱出手臂,还撸起袖子,直伸到母亲面前嚷嚷:“妈,我都好了。”小云看见那瘦干干、黝黑的膀子上有浅浅的痘痕。庆姑不准他示强,将他的臂膀再度塞进被窝,道:“刚从鬼门关转一圈回来,你娘可再经不起你的吓了。” 又介绍小云:“这是新来咱们家的云妹妹,。”男孩很别扭,带着气:“妈,你怎么真信那种算命先生的话了?归凤——”
大女孩很随意地从庆姑手里牵过小云,笑:“这就是我们展风新的小媳妇吧!啧啧啧,生生脆的好相貌。”她有一张鹅蛋脸,凤眼柳眉的,比会乐里的唐倌人还多几分艳丽。那一双水葱手扣着小云的下巴左瞅右看,动作未免粗暴,长长的指甲磕在上面,刺得她直生疼。她听这女孩唤她作“展风新的小媳妇”,心里奇怪,为何偏偏加个“新”?起了老大疑团。
这是决定,并非征询。庆姑也是不得已。生活有太多不得已。浙江迢迢赶来上海的戏班子,尚找不到待见的戏台邀长期约,每天在这里唱一场又到那里唱一场,游来游去,只能挣口粮。先前展风的病折腾了小半积蓄,是去了西医那儿看的。还是不放心,毕竟宝贝独苗,就请算命先生来批八字,说是要讨合八字的童养媳冲喜。但展风有了童养媳,就是有一副天生好嗓子的来归凤。算命先生坚持己见,非说旧的不好,新的妙。杜班主起初并不肯,说这做法不合道义,但拗不过妻子对儿子的溺爱,省不得大洋还是讨来新的童养媳。好像一出闹腾的游戏。归凤,在还没有正式成为展风的妻子的时候,就被硬生生抹了名分。新来的,也没有福分做少奶奶,终须得有点付出,带点进益。譬如加入戏班子唱戏。
“那是洋人的玩意儿,有什么好看!”展风的存心讨好不得法,没了主意,又争着归云一口气,嘟囔:“呵!比归凤脾气还大,真难伺候!”归云扳住的小脸松下来,告诫自己不能同展风发脾气。因听他说起归凤,又问:“他们说我抢了归凤的位子,是什么意思?” 展风为难了,不晓得怎样答,只一劲说:“你们都是我的小妹妹,我待你们一样好,不分高低!”他是听不动娘说的那种易弦的话,心念里只有把一碗水端平才够显义气。女孩耷拉了脸,不算很懂。男孩也耷拉了脸,想,关云长、赵子龙也怪难做的,讲义气是一件顾得了东就顾不了西的事儿。好在现在大家都和气了,他算成全了自己的一片心意。大人总拿孩子不懂的事来为难孩子,孩子单纯的心却不懂那么多。两人拐进弄堂,展风眼尖:“你瞧。”弄堂口避风处当街跪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孩,是告地状的。面前的青石板上写了几行字,归云认得。“各界先生,闺阁女士,善为救急,援助川资,免我母女,流落申江,衔环结草,恩德永记!”
一楼的客堂间除了灶庇间、卫生间,还有一间亭子间和后厢房,后厢房也是女孩们的通铺,亭子间住着戏班子的几个琴师。人虽多,厅堂还是冷的。客堂间的饭桌旁有人,点着小煤油灯。黯黯的夜里,荧荧的灯火随着窗框缝里漏进来的夜风左右摇摆。墙壁上,长长的人影也在动。小云唬了一跳,那人也唬了一跳。竟是杜班主,他只一愣,就明白了,朝小云招招手:“别怕,过来。”夜晚摇曳的微光,杜班主严肃得像庙堂里的判官,让小云不敢不过去。他说:“来了就好好过,吃的穿的,不会少。做好本分,没人能欺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