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栀子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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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凤鸣明目张胆拉了姐妹私接堂会,他是快管不住了,儿子的心念又根本不在这个行当。他本也不想让儿子做这样的下九流。“你既然不想入这行,就给我安分念好书,将来可进得大公司做职员固然不错,做个账房先生也是好的。”这是他的私愿。他放展风去念书,也是为了儿子的出人头地。又了解儿子的性子,每日勒令他来戏院做完功课才准家去。展风心里虽不情愿,但也不敢怠慢,只好垂头耷脑地听话。归凤和归云都是得了班主的令的,面上是陪着展风,实里在监工。不过归云做得更好些,她会拜展风做小老师,从他那儿再学些课堂上的东西。展风乐得出锋头,教了几回又疑惑:“归云,你怎么识那么多字?”“我爹教我的,以前在老家的时候我也上过几年小学堂。”归云颇有些得意。
小蝶说:“雨衣真便宜。”归云说:“收好钱――”她的话说一半,她的眼睛直直看着前面拐角的地方。那里停着辆白色敞篷小汽车,里头坐着四个艳丽的女子,东张西望,叽叽喳喳。归云看的是末排的一个穿白底红梅高开襟旗袍的女子。她并未如其他女子般卷发,只把头发扎成粗粗的一条麻花辫,从颈后圈着头顶心绕了一圈,再扎回颈后,发尾别住一朵小小的梅花发卡,露出细长而姣好的颈。那头低垂着,人也安静着,在穿红着粉的聒噪女子中间倒更引人注目。
归云听了心焦:“黄老板有没有给他们?”杜班主说:“听说还不曾,黄老板也够硬气的。”庆姑叹一声:“他们倒是不错,只是那么大一个家,被这样一逼,说倒就倒了!唉――”
小蝶到底年纪小,人又鲜嫩活泼,一时兴奋了,在林荫道上窜来走去,也不怕生了。一对扎了红头绳的小辫子活蹦乱跳,像飞舞在林荫间的小蝴蝶。有孟浪的洋人瞅准了要欺负她,手才伸过来,归云就一把拉回了小蝶,冷冷退一步,脸上却有礼貌的微笑,也不得罪,声音很大,叫:“先生,不买花儿?”有人注意了,她又更大声:“先生,两块钱一朵,不贵。”那洋人就讪讪住了手,溜了。出来讨生活,三五磨难免不了。小蝶内疚,归云还安慰:“也就这一歇,不怕。”
“归凤,今天唱的十分好,紫鹃就该是这样深明大义,该隐退给黛玉和宝玉诉衷肠的时候就及时隐退。你在台上的表演的度真是越摸越准了,有朝一日能成器。”展风转头背着杜班主,冲归凤一抹鬼脸,翻个白眼,堵了归凤个大红脸。
以前自己的亲爹额外得了些收入后,会买栀子花给她,她戴一朵能乐上半天,爹也抱着她乐,说她是个懂事知足的丫头。久远的回忆越来越清远,眼前的是零碎的日子。戏班子的枝节不是没有,归凤是凤凰般的头肩,为人低调乖巧,自是处事会妥当些。有些个做不妥当的,每每教班主夫妇焦头滥额。一些个姐妹见的世道多了,学了赌,输了账面没的还,赌客拿刀冲进戏园子。杜班主少不得点头作揖,打发了去。回头气急攻心,指那不成器的:“白面杀人赌博丧志,头肩没当上惹来这样一身臊气!”被骂的是筱秋月,人灰头土脸的,尖盘子脸更尖,抓着班主的裤腿哭闹。她娘她妹妹也来求情。
这时半路竟也杀出程咬金来,先前碰到的洋女郎快步走来,身子裹在旗袍里,没中国女人走得谐调,但是气势汹汹。她箭步挡住了孟浪的洋人,高声讲一堆洋文,直讲到那洋人面红耳赤。
归云往楼上看看,想归凤该是睡着了。杜班主的烟秆子里没了烟丝,从五斗橱里拿,顺手将他们买的剩了半块的梨膏糖拿出来,瞧一瞧,对归云说:“明朝开始归凤的包银就得换个算法,你们也别老小家子气买这些个东西尝。”
归云看着杜班主又将糖放了进去,终于找到了烟丝,燃了。忽忽的清烟,慢慢地升,像变换的云,是瞬息万变的。自那日不过三五月工夫,凤平戏院外墙上的筱凤鸣画像就换成了归凤的苏三姐。
孩子们爱的是甜食,戏院隔壁弄堂就有小热昏卖这种带着稀奇药味又甜不啦叽的梨膏糖。
来归凤粉墨登场了。她的乖,她的巧,她的梨花带雨、半羞含怯压到人们心坎子上去。也或许是人们真的腻烦了筱凤鸣那种勾魂摄魄式的毫无安全感的美,在这样一个朝不保夕的时空里,他们要一个坚韧又安全的苏三。杜班主押对了宝,从此来归凤的名头摆上,必定银盾爆满,座无虚席。筱凤鸣目瞪口呆,大势已去。最后一夜,她唱一出《哭灵》,哭死去的梁山伯,也哭轰然倒塌的自己的头肩地位。
筱凤鸣甩脱庆姑的手:“难道我还要等班主来送我什么彩头?”扭上楼梯,只有“咚咚”声在黑夜里触耳。杜班主心痛又气喘:“作孽,作孽――”连唤几声说不下去了。庆姑又转回来替他安抚胸口:“你别同她生气。”归云坐着,动都不动,捏着笔的手,冰凉。杜班主顺过了气,愁思半刻,生了主意:“我看哪天的《碧玉簪》让归凤来唱李秀英吧!”
归云莞尔:“这个洋小姐是帮咱们的呢!”洋女郎训斥好,又转向归云她们,说:“他――很丢人。”归云正要感谢她,女郎又一阵风走了,真是急火性子。她的伙伴在不远的凉亭里,正坐在画板前,是那个中国青年。归云看见女郎走回凉亭里。他们离这里不远,只是早先她顾着买花没注意。归云还能听见那青年笑着说:“你又毛躁了。那位小姐已经处理好了。”洋女郎“哼”了一声,并不搭腔。坐在画板对面,许是给青年做模特。她看得新鲜,就多看几眼。青年开始动画笔了,归云不由自主就走近几步。
“你是怕筱凤鸣她?”庆姑懂丈夫的意思。“留不住她几日了,再这样下去反误了咱们自己。”小小戏班子,片刻也翻云覆雨了。个人的命运被人为拨一拨,也会有变化。
展风觉得锋头出得不大,又转而讲起地理。“你看,我们老师说这里还有这里都被日本鬼子占领了。”他打开中国地图,一气就上来了。
归凤只叹:“大师姐的很多东西我都没学会,很多地方我都不如她,真可惜。”
“小热昏”做生意靠的是先声夺人。“裁缝师傅不吃我梨膏糖,零头裁成裤子档;烧饭师傅不吃我梨膏糖,蹄膀烧成骨头汤;医生郎中不吃我梨膏糖,近视眼看成瞎眼盲;木匠师傅不吃我梨膏糖,别墅造成土地堂。”见三个熟悉的小朋友走近了,他还正了瓜皮帽现场改词吆喝:“又香又甜的梨膏糖啊;中学学生吃了我梨膏糖,考试顺风顺水老师夸;小小姑娘吃了我梨膏糖,我叫伊拉越长越漂亮。”一曲唱完,熟络地伸出三根手指头晃晃:“三只。”梨膏糖用油纸包好,归云接过来传给归凤,展风刮出两个铜子付账,分工明白。
日升日落,斗转星移,幕起了,有新角儿在长,就像新开的月季,阴影也遮不住的鲜妍明媚。
小摊子也是大众化。捧场的不单有平头小百姓,还有看戏坐雅座的老爷太太们。他们并不愿和平头百姓们厮混到一处吃这些东西,会叫了司机或者黄包车夫给买了来,带回家享用。
归云心底也叹,这话她听得不少,归凤最大的心事,她是明白的。归凤这般认八字,也认命。她总觉得唱得再出彩,也是输给归云的。只有归云才是展风的福星。这是庆姑说的。庆姑还说:“和-图-书你是这群孩子里唱的最好的,我指着你出头。”她从来都信庆姑的话,在舞台上,开始崭露头角,渐显锋芒,甚至有盖过筱凤鸣之势。
长江后浪推前浪,红透四川路的筱凤鸣也在后浪的一个翻滚下,在凤平戏院这个小舞台上被狠狠击中,且击个粉碎。一切都来得那样快,快到那些已经有预期的人们都始料不及。
“走路要看好交通灯,太莽撞了。”他在训她吗?归云不自觉地微微撅撅嘴,青年也觉得莽撞了,他还没放开她。一想,就松了手,退了几步。
然后,她隐隐约约看到左眼裣下的那颗泪痔。男人好不容易拣了布料,统统丢进了车,从车门跃进车内,炫耀似摁了两下喇叭,“滴滴”声划破熙攘的闹市,刺耳而嚣张。喇叭声过后,便是小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车要开了。归云也醒悟了,再不多想,飞似地要冲过马路去,只是前面是斑马线,对面亮着红灯,她走不过去,眼睁睁看车要开了,她不想放过,迎着那小汽车再看。那车风驰电掣一般开了,只余下香艳的女人们的笑声和尖叫声。她失魂又落魄,脚步踉跄了。绿灯也亮了,身后有车子按了喇叭,她听不到。正怔忡间,身后一个有力的臂膀用力拽住她拉向路边,她重重摔入那人怀中。身后的车也紧急刹车停了,是一辆熟悉的黑色的小三菱。车里有人出来检查状况,是位穿格子昵西装的男士,身板高宽,一双鹰似的眼,瞪着人的时候,有不自觉的冷。他也确实瞪着归云:“你没事?”归云只惊魂未定呆如木鸡地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车内又有人出来,脑袋圆滚滚,头顶光秃秃,跟着瞪归云一眼,再问先前出来的:“藤田先生,没出什么事吧?”竟是日本人!那位姓藤田的日本人并不回答,迅速确定归云并未受伤后,又躬身回了车内。
只不过一忽而的功夫,归云看着这辆车来了又去,向着白色敞篷车驶的方向去了。
但心底的那点憾还存着,冷着,只好在那一场一场风花雪月的戏里倾诉自己的情怀。对手戏都是女孩子陪衬唱。也会轮到归云做她的配角。归云的扮相不赖,绾着头,描吊绡眉,一身英气勃勃不让须眉。在天井里踱了几个方步,凝眉,叹气:“娘子她怎么还不来呀?唉!”展风叫好,鼓掌。他们自小甚是谈的来。念书抓麻雀儿,都在一块儿。归云性子明快,又顺展风的意,就如班主夫妇一般期许的感情浓如蜜。这是看在归凤眼里。她做温柔娘子,走出来了,藏好心事,从不倾诉。只在戏里说。一曲《盘妻》,色|色掩盖。只因戏外人不懂。归云的一切都是很好很好的,只是――归凤后来才了悟,世上没有万全的人和事,归云第一次上台就出了状况。她受不住戏台上的直筒灯,当头一照,人就晕出了虚汗,就这样出乎任何人意料之外地怯了场。其后便再也无法登上场去。这免不了就落下口实,教戏班子里的姐妹碎嘴了去,尤以筱凤鸣为甚。杜班主更显有先见之明,对庆姑说:“我瞧她也不全能吃这口饭,好歹学些旁门左道,也是能用的。”庆姑不住叹气:“这几年都算白搭,这么俊俏的一个生!你看着办吧!”又说,“算了算了,能做家事就成,过个一两年赶快同展风成亲是正经。”归云惶惶惑惑,只觉得自己没用。她向杜班主解释:“小时候和爹逃难,在大夜里躲进草丛,日本兵拿手电一路照过来,刺到眼睛里,就怕这亮光。”杜班主一听,也没责备她,说:“三百六十个行当,咱们这儿未必需要上台才成。同我学箍场也是行的,我看你跟着展风学些个算术,账本也能看得。”说罢,眯一口烟,人老了,精神头减了。
归云笑:“小热昏,你的曲子是越唱越溜啦,比我们归凤还强!”展风淘气:“小热昏,拍马屁,呱呱叫!”“小热昏”欢喜同孩子们斗嘴,一来二去,好不热闹。忽然,归凤拽拽归云:“你看。”弄堂口有条艳丽的影,暗夜里做不好的勾当。桃红旗袍配开司米披肩顶扎眼,一头卷好的发跟着步子颤,弯个腰,钻进了一辆黑色三菱小轿车。“啪”地,门重重关上。车子绝尘而去。
归凤还在脸红。“归凤唱得好,你又不唱戏,干啥要取笑人?”抢白的是归云。展风想,自己是男子汉,才不同女孩计较。他有他的招儿。“好男不跟女斗。走走走,我们去弄堂口的小热昏那里买梨膏糖去。”一下就把女孩给哄住了。戏院正散场,街边的馄饨摊,粥面摊的生意正红火。这是上海小生意人营生的家当,靠一只煤球炉一只大铁锅几把条凳执掌生计乾坤。有点手艺的,能把香味做霸道了,就先夺了客。这种廉价的小食摊靠的也是真本事呢!
那边的店里走出个抱着好几大包布料的男人,手中东西太多了,顾此失彼,还未走至车前,手上的东西便“哗啦”一下全掉在地上。女子们不客气地浪笑。但那白旗袍女子却没有笑,只转过头来看,微探出脸面,额上蜷好的两边分刘海,露出美人尖,是细巧的瓜子脸,心不在焉的神情。这脸面,这神情,好熟悉,好似梦中找过好几回。归云心里猛一震,从陈旧的记忆中努力检索,拼装,归纳,试图找出其中凑巧的可能性。
不等她叹完,就该由她挑大梁,风光利落,占绝风华。不过十六七岁,花儿一样的年纪,是清晨微风中的第一缕甜香。像新开的栀子花,遍落在石库门的角角落落。归云最喜欢形似玉兰的栀子花,一听到弄堂里的卖花婆婆叫卖“栀子花、白兰花”,就跑出去买一朵来戴。栀子花白白小小,芳香浓郁,别在襟前的扣子上,像挂着一块佛玉。
归凤就静静坐在一边,目不斜视地背唱本。杜班主掀了帘子进来,眼见这副大伙都认真的模样是高兴的,就会夸人了。总是先夸归凤。
“新到英国男式雨衣一千件,原价三十五元,现价十九点九元。”横幅下头有三个洋人在交涉,无非谁占了谁的锋头。熙熙攘攘吵闹不休。
门“吱呀”开了,夜色下,筱凤鸣鬼似的扭进来,脸色苍白,头发蓬乱,妆也化了,人也憔悴了。归云叫:“大师姐。”筱凤鸣伸手打个哈欠:“大伙都好精神,我可睡去了。”杜班主冷哼一声:“当这里家不家,客栈不客栈!”筱凤鸣止步,例必不相让。“我倒是当客栈,指望着班主您拉我一把呢!”杜班主霍然立起,怒了:“你说的什么话?”筱凤鸣歪歪斜斜走到杜班主面前,细声细气地:“咱们何不开开天窗说说亮话!班主您带您的角儿去应堂会,我自有我自己的乐子。”杜班主竖起食指指她:“你――你――”一下气得说不上话,唬得庆姑慌忙替他按心口。
晨光微露的石库门朝北的后天井里,总晒不到阳光,暗绰绰的,那里种着几支月季,红暗在阴影里,暗沉的,是还不能出头的红。天井里的女孩们正喊嗓,在阴影里向上,积极地对着太阳微露的方向,要露出自己的峥嵘。
“还是凤鸣姐唱的好,每次和她同台都能学到很多东西。不过,如果能唱主角,那真是——”归凤涨红了脸,都结巴了。归云自己唱不了,但一向鼓励归凤:“继续努力,会站到人前。”待杜班主走开,展风的神气又回来了:“你这个小戏疯子,夸你就乐上天了!”
华灯初初上了,霞飞路上的霓虹更亮,总热闹着。临街一排商铺,紫罗兰和_图_书美发厅,西门子美容院,还有宝德食品店的招牌都被新开的法国公司商务公司减价广告横幅给遮了。
筱凤鸣扭了屁股上楼梯,一边说:“我也不须靠着您老人家给找保山,明朝我就搬出去了,今晚就让您老人家最后教训一次,也算还了您的情。”庆姑上前拉住筱凤鸣的臂膀:“你怎么能跟日本人?他们吃人肉不吐骨头的啊!”
“多谢。”“不谢。”他要走了,只是转了身又回头,剑眉一展,霓虹下看得真切。这情景似也曾相识,但又朦胧的,或许只是梦里的一角模糊的记忆。她又愣了,不知道今天到底怎么了?
是画真人西洋画呢!见得不多,所以新鲜。画画的人专心致志。归云就在那看着,他这样扬着手,站立着,冷冷地认真地。好像不会累,也不会分神。身板是硬直的,发是软的,随风动的,是谁都不能打搅的。他托着五色盘,快要画好了,画上的洋美人栩栩如生,对面的洋美人冲她微笑。归云觉得自己觉得自己就像小时候偷看课堂念书一样,面红了。斑斓的笔,停了。中国青年转个身,这是一张年轻而俊朗面孔,眉是张扬的浓,眼是透底的清澈。带着笑意,分明知道她在后面站了很久。他说:“小姐,西洋镜看完了?”出口真不客气,归云红了脸,生气了,跑了回去,同小蝶说:“咱们得家去了。”小蝶手里还有一枝玫瑰没卖完,就被归云扯了手离开。两人在公园门边整理了水桶家什,粗粗点算了进益,抽了几块钱送给公园的门卫,方才走出去。
庆姑怕他好端端又发怒,岔开话题:“前些日子那个说要当筱秋月干娘的黄太太老神思恍惚,这些日子也不大来了!”杜班主蹙眉:“听说他们家最近遇了些麻烦,欠了一个日本人的债务,被逼着拿家里收藏的一卷宋朝名家的草书真迹做抵押。”“哎!真是作孽。”归云听不懂,问:“日本人为什么要草书?”杜班主冷笑:“哼,日本人胃口大得很,强盗样的,还贪我们老祖宗留下的宝。”
一曲唱罢,挥挥衣袖,场子外有黑色的三菱小汽车,后途铺好,尽管前景不美,但也算输的不狼狈,把住仅有的面子,就这样离开这曾让她显赫一时的舞台。适当后退,愿赌服输。聪明的头肩会保留住自己辉煌时的尊严。“大师姐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归云对归凤说起筱凤鸣总要如此叹息。
杜班主一想到筱凤鸣就疾痛攻心,重重拍桌子:“她总拆台脚,又同日本人厮混,不成体统!”
而救她脱险的人,右手抓着她的左臂,她尚还倚靠在那人的怀中。他与她正一同看向那开走的车。抬头,竟然是他。青年张扬的浓眉有些拧,带着微微的责备,俯望着她。他说:“小姐,又看到西洋镜了?”气喘吁吁的归云,又感激又惭愧,涩涩地笑。前后被这青年打趣了两次,她害羞了。
筱秋月的妹妹也是戏班子里学戏的,叫小蝶,晚归云几个月拜师,人前人后都唤她一声“师姐”。这回为了她亲姐姐的事,哭得梨花带雨,归云几番安慰都不止。小蝶说:“她很欠了一笔债,人都追到家来了,实在没法子才来这里丢人。可那么多钱怎么还?份子钱也不够啊!东拼西借,还欠不少。”归云帮着想到了些贴补的法子,她知道小蝶有个舅舅在浦东有自家的苗圃,建议小蝶可以效仿现今流行的卖花姑娘,在舅舅家的苗圃低价买些玫瑰花,去法国公园高价卖给洋人。这样除了唱戏的份子钱,还有额外酬劳可赚。小蝶一想也对,只是面嫩,嗫嚅:“师姐――你陪我去罢?”归云拒绝不得,又怕她一个人做事不牢靠,也就陪着去了。归云和小蝶议定,礼拜天清晨天未亮就起身,迢迢去了浦东,买好花,再搭摆渡船回浦西,待到了法国公园,日头已高。两人腹内空空,就在路边的面摊胡乱吃些阳春面。小蝶毕竟年纪小,心思活,看到奇异的忍不住叫归云一道看。“师姐,那里有个洋妞穿旗袍哩!好怪。”归云望过去,果真呢!她正看见那人从黄包车里跨出来,先是一只洁白的脚背,整个脚裹在一只黑色缎面绣着牡丹的尖头高跟鞋内,另一只脚也跟着踏出来。再往上看,是黑色绣牡丹的旗袍,裹着丰|满的、白皙的女人的身体。阳光底下,发是金的,金如晖,眼是碧的,澄如海。真是个穿旗袍的外国女郎。这在马路上很触目,路人不免多望几眼。女郎难耐地又好奇地四处看看,她转个身,身后还有人,是个穿黑中山装的青年,在公园的墙角正停自行车。女郎叫了声,竟然是中文。“嗨,阳,你准备请我吃这个?”她指的是路边的小面摊。青年走近了,斜背着高高的画板,挡住半个身形,只能听到他清朗的声音:“怎么?千金小姐不肯纡尊降贵了?”女郎笑了,叽叽咕咕说了两句洋文,那青年也会,答了两句。女郎似乎不愿吃,青年也不勉强,先一起进了公园。归云同小蝶吃饱了,也收拾好家水桶花束,买了门票进了公园。本来公园等闲也不让进,但凡在里头摆摊的都是托了关系的。归云也托了关系,央了一个姐妹的干娘,她是公董局秘书贴身翻译的太太。故才得来这便宜。杜班主也知晓,对她说:“你费心思了。”归云说:“凤鸣姐也是一副好嗓子,总不能就这样毁了,看在小蝶的份上,用这法子,也好教她知道家里人为了她不容易。”杜班主点了头,归云才放手去做,一心要把事情办好。法国公园里满眼茂密的梧桐枝丫,漫漫展着,一片绿海。归云张开双臂,深深吸口气,清风拂面。她神清气爽,同小蝶互相给对方别上一支栀子花,添增了不少中国风情。她们的主顾是公园里衣着摩登散步的人们,有洋人,也有赶时髦的中国人。小蝶有了归云相伴,胆子也大些,两人都执了花在人堆里兜售。许是景衬人更娇,洋人都颇喜欢问买花。
归云愿意绞一枝最鲜艳的月季,插在归凤的鬓角。归凤天生的桃花面,敷着粉,含了苞。掩盖一段心事,所以更见风流。归云对她说:“娘说要让我上场试试声了,你可要多担待我!” 归凤对镜敛妆容,眉眼皆是叹:“归云,你的八字比我好,一定会很好的。”
归云看到用红色的毛笔勾画出的沦陷区中有“长春”两个字,又想起小雁:“我的小雁就是从这里逃出来的。”展风还惦记着:“以后我一定帮你找小雁。”归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只希望她一切都好,不要再沦为小瘪三了。”
“是日本人!”展风叫。“小热昏”整理摊档了,还要即兴发挥:“日本鬼子吃了我梨膏糖,叫他肠穿肚烂回老家,咿儿啷当吆!”“日本鬼子也会买你的梨膏糖?”归云问。“小热昏”说:“我倒希望鬼子兵来买,我正好掺进耗子药。”大伙都痛快地笑了。 回到石库门,归云临睡前照例要为杜班主夫妇烧好水浦蛋做夜宵。杜班主同庆姑就着一盏煤油灯,一个算账,一个给展风勾毛线衫子。归云来了,杜班主就把归云叫过来,同她一起看账面。“她记性好,性子定,这些事倒还难不倒。”这些事假手别人做总是不放心的,幸亏归云学的好。庆姑想起归凤:“归凤又念叨唱主角的戏,我看这孩子的锐气都遮不住了,几时送她去唱唱堂会走走场?”“不好,要唱也在台上,堂会这丫头去不得。”庆姑心知失言,忙说:“也是也是。就怕她台上机巧不够,被筱凤鸣欺负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