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冬风破
杜班主说得气了,又要打,归云抱住他手里鸡毛掸子。“班主,您别气了。展风千错,可也得把眼前事情做好再计较。”她听了些原委,心中伶俐,在庆姑的眼色指挥下,用身子牢牢阻了杜班主。庆姑一旁道:“你说儿子耿,你不也一样?他们老师怎么说你怎么听,就是不信自家孩子。有钱人家的欺负穷人家的常有的事,他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还得被你委屈。”说着眼眶红了,归凤跟着红了眼。展风还站在角落,把胸脯一挺,大有打死也是好汉一条的驾势。倒是誓死不屈的。杜班主心里酸了。这孩子像多年前的自己,他被磨着没了的棱角,展风还有。心中一痛,他伸手扶起展风。
杜家的大年夜祭了筱凤鸣。牌位端上了客堂间的桌子,上了香烛,火旺旺的,映在每个人的脸上。庆姑和归凤蹲在门边,支起一个废旧的搪瓷面盆烧纸铂。她还是不住叹气,对归凤说:“你这个大师姐啊,从小就底子好,那把嗓子真是难得的。只是太想自己更好一点,跟来跟去,却是跟错了人。”归云和展风摆好祭品,大家赶过来,齐齐往牌位前一站,逐个给筱凤鸣上了香。
“筱凤鸣跟着那日本人没多久就染上了鸦片,日复一日的,把嗓子熏坏了。九月里,那日本人突然撵她出门,竟把小别墅也卖了,携了全部家底搬到旁地去住。“筱凤鸣无处可去,又被烟瘾扯着,竟去做了暗娼。前些日子,她在四马路的鸦片馆付不出帐,被堂倌打了一顿。唉——他们真对一个女子下的去那样的手!她自己不知怎么还够力气跑回虹口,倒在旧时的邻居家门口。“就是那邻居差了人找了我去,幸亏他们晓得她是庆禧班出去的,不然——”庆姑讲一阵,哽住,眼圈泛红,“可就没个收尸殓葬的人了。”杜班主不住抽着烟斗,一路听完,问:“现在可下葬了?”“我千求万求那邻居帮忙找人把她的尸首抬去西宝兴路,现下还在停尸房放着。”庆姑说,轻轻拭泪。杜班主放下烟斗,说:“还是要赶快入土为安,我们必须得料理一下这事。”
归云给自己打气,用力点了头。兆丰别墅是归云从未踏足过的法租界西区高级石库门群。那弄堂规整宽阔,是闹市中最幽静的一处。冬日里没有绿荫掩映,就更掩不住仿洋房格局石库门的气派了。王老板的石库门在弄堂的深处,上下三层,优雅别致。展风领着归云归凤坐了黄包车去,一路上只他兴奋,连摁铁门上电铃都要起头,等不久就有身材微胖着藏青棉袄的娘姨跑来开门。展风递上帖子,娘姨礼貌地引他们进去。门内别有一番情致。整个客堂间就是客厅的样子,柳桉地板,落地钢窗,挂着红丝绒窗帘。正中一张红木桌,四下八张红木椅,前方摆着黑色的真皮沙发,临窗位置甚至空出一个小小的椭圆的空间,边上竖着一杆麦克风。零落摆放的古玩花瓶四处增光。饭厅和客厅融合成了一体,是上海人客堂间的做派,但又雅得多。设了舞台,皮沙发也有好几只。气派是不一样的。侧边不起眼的楼梯是直折型的,看不见楼上的房间。但楼上传下一阵洗牌的声音,想来二楼还有独立的麻将室。王老板不但是一个通情达理的长辈,还是一个气派的资本家,该能享受到的,一点不落。
归云说:“娘也没多说。大师姐这两年都没了音讯,这会差人来送信让娘去或许是找娘叙旧了。”小蝶问:“哪个大师姐?是不是先前的头肩筱凤鸣?我是没有见着她先前的风光,我姐姐倒是常提她,说得了不少提携呢!听说她的《十八相送》靓绝四川路!”“大师姐最拿手的就是这出”归凤幽幽叹了气,“如若当初没有这出《十八相送》,我们在上海滩也站不住脚。”正说着,有人推开灶庇间的门,携着一股子冷气进来。展风一手拿着油布伞,一手拍身上淋到的雨水,闪了进来,将伞递给了归云,又接过小蝶递上来的干毛巾,上下擦干净身上的水渍。“呵!这雨下得没完没了。”“今天是小年夜,下雨下财。”小蝶应景地说句吉利话。“鬼丫头,就数你最会说。”展风接了归云递过来的热茶,跳着脚暖了好一阵,方才说,“王老板已经聘了我和徐五福去王记的工厂做事。”“好啊!这王老板倒真是娘口中的贵人了。”归凤喜道。小蝶拍手:“看到吧,我说得下雨下财,这就应了。”归云问:“做什么?”“因我也是初入行,让我虹口厂房看仓库,每日记录进出的布匹。这活儿也简单,王老板说做的好再几年也会提拔我。”大家听听都高兴,闲坐聊了会,归凤准备开饭,吩咐小蝶同自己去客堂间摆桌子。灶庇间里只剩展风和归云两个看火。展风喝了热茶,有了暖意,方对归云说:“嗳,王老板家正月十五在兆丰别墅开堂会,想要邀爹娘一起去,你和归凤一起去唱一出吧!”归云说:“归凤去就好了,我怕我丢了面子。”展风正要还说什么,又有人踉踉跄跄地冲进灶庇间。却是回来的庆姑,满脸雨水,虚软地扶着门,瞪着展风和归云,喘了半天,才说一句。“筱凤鸣,没了。”冬日的夜,很长。小年夜的夜晚会间或响起爆竹声,总有人迫不及待要辞旧迎新。
杜班主和庆姑知道如王老板未必会乎礼物,但上海人过年给口彩的风俗还是要守一守。
三人都是刘姥姥,又都不想显得土,觑着眼角打探这小洋房。王老板恰从楼梯上走下来:“呵,展风你可来了。”下得楼来,赞赏的目光端详了新年里的新鲜人儿,看到一红一蓝一对姊妹花,就从心底惊叹出来。“庆禧班有这样两个角儿,真是妙啊!难怪凤平戏院场场爆满了。”归云因认得王老板,也落落大方道:“多谢王老板盛情相邀,我们小辈先给您拜个晚年,祝您福寿安康,财源广进。”说完由归凤送上杜家准备好的从南京路上南货店里买来的年货。
满脑子都是筱凤鸣在舞台上水袖飞舞,眉目酿情的模样。原该是团圆的小年夜,却这样神伤。
杜班主见帖子上用词恭谨,更郑重了,对展风说:“王老板这番美意我们不能推却,想来也要登门拜访一下,上一出戏去助助兴。”沉吟一下,“只是筱凤鸣丧期未过,我和你妈也没兴致去,去了也不妥。不如你带着归凤归云去,好好给他们唱一出,也让归云这丫头多个在场面上历练的机会!”
归云唱的梁山伯,送的是筱凤鸣这位祝英台。明是喜气的曲,暗是悲怆的调。
人们到底是想一年更比一年好!归凤闲下时刻就问归云:“娘去了大师姐那里好一会了,别出什么事吧?”
杜班主的声音有点嘶哑,领着头念祭文。“侬幼年天资,学戏五载,莺啼初试,誉满申江,然所托非人,凄惨伶仃,想同台之谊,常使吾等泪满衣襟,现孤烛一支,金铂若干,望黄泉路上,富足平安。”命都没了,何来平安?但有人收了尸骨,上了牌位,这黄泉路也算走得有名有姓了。杜家待筱凤鸣,尽到情,尽到义。但时间不停留,年还是要继续往下过。展风口中说的王老板要来邀堂会的事也被落实,杜家在年初五就收到王家派人送来的帖子。
说完歪着脑袋看展风:“不能当没听见的话,就只好下水了。”展风方才明了,他似乎是误打误撞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终至要掺合了进去。
归云和小蝶匆匆忙忙赶回了家,没料到家里也遭变故。杜班主正挥着鸡毛掸子狠揍展风,展风一路在天井里跳脚。庆姑在后头阻不住杜班主,急得直握着归凤的手叫“他爹”。
展风是最好奇的,因带着些被抬举的受宠若惊。原只不过是因王少全的缘由认识了这位沪上有些名气的棉纺大亨,可没想到这位大亨又是一个讲义气的长者,后来竟亲自找了自己和徐五福询问毕业后的去向,见他们都没什么着落,就邀请了来自己工厂做事。青年的勃勃雄心被撩拨了一下,又被鼓励了一下。在他面前,是个全新的世界,也许用受家里约束。他就莽撞地,不管前顾后地勇往直前了。展风乱转一阵,半天才想起身后的归云归凤,转头两人都不见了。不见了才好,正能四处看个自由。展风真不顾其他了。他乱走到三楼最里厢的走廊,前无去路,正要折回,却见身边的一扇门是虚掩的。他只是好奇一看,并非故意偷听,里头的话已经传进了他的耳朵。那声音娇娇娆娆,软腻得恰到好处,送入耳朵里别提多舒坦。“干爹这算说的什么话,又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摆摆样子罢了!”“阿囡,我真没想到你如此爽快!”是王老板的声音。那娇娆的声音轻轻笑了:“其实啊!咱们也不用明人说暗话,既然今朝邀了我来,又摆出这些东西,我是当做也得做,不当做也得做了。”“你真是——”展风想王老板说的时候一定在摇头,“我可真说不过你。若不是那藤田在百乐门猛追你一阵,我也不想拖你下水。但这事情如和日本军方有牵扯,到底还是危险的,性命攸关的事情啊!阿囡,如果你不想做——”那声音又轻轻笑了:“我这条小命还是干爹救来的,还你也无甚大碍。不过我可不保证真探听出什么来,能做的我会全力以赴,做不到的我也不说满话——”忽然,那声音停住了。门“吱呀”一声开了。没有料到这门会突然敞开的展风愣住,先闻到一股淡淡的梅花香,心神一荡,手腕已经被一只白皙的纤手扣住。门里是一双淡褐的雾蒙蒙的眼睛,睫毛卷而长,盖住那眼中的风景。只是左眼裣下有一颗泪痔出卖了那些娇媚。看到她那一瞬间,展风片刻就懂得了“风情万种”的含义。这不是归凤在台上的风华绝代,也不是归云在台下的秀美大方。这就是撩着男人的心的,狠狠攫住男人魂魄的风韵。展风只能傻傻看她巧笑倩兮:“你能当什么都没有听到吗?”心就荡了,神也颠倒,糊里糊涂地摇了摇头。她叹了口气,抓住他进了那道门。门里只有王老板和她两个人,还有一张大大的办公桌,上面放着一卷一卷的卷轴,堆了满张台子。王老板正讶异:“展风?”她又笑了,对王老板说:“干爹,你既然请了他来,还是看看派个什么事儿给他做做罢?”
正合上展风的意:“我也这么想。”但杜班主仍仔细关照:“别在大场面上丢了脸。”至正月十五,庆姑指挥着归云归凤穿了一身的新。归云一件淡蓝底的袄子,映着开的大大的十分灿烂的玉兰花,下面一条同色的长裙和同色的棉鞋,竟是一身湖水的清爽,衬出一脸的俏。归凤着桃色的带桃花袄子和长裙,十分得喜庆,因长得细致乖巧,更显得一身桃色中映出的娇美。庆姑十分满意这对自己培育起来的姊妹花,青葱嫩绿,是露了尖冒出头的小荷尖,正要绽放出最清艳的花朵。“这样子,绝不失礼,怕将那些富绅家的千金都给比下去了。”说得更心满意足。
“三天斗鸡,两天走狗,你小子尽不干正事!小兔崽子……”杜班主骂得狠了,要撸袖子上来揍人。归云同小蝶免不得一同上来拉住杜班主。杜班主气狠狠:“你们当我干什么要修理他,倒是问问他去。在租界上个洋学堂不容易,他同人富家少爷斗气,把人打伤了。现在老师亲自找上门,教我老脸往哪儿搁!”展风捂着肩膀,那里死死挨了几下,疼得抽筋儿,可就口头上还不认错,叫:“我没错,就没错。他王小开就仗着家里有钱,老子开了棉纺厂,成天欺负同学,捏着鼻子说徐五福‘臭’,看不起他爹是扫大街的。我就是看不过去怎么着?”“你倒是能唱戏,我还以为你背不出本子。你当自己是李逵还是关二爷?整天省不了事――”
展风过来叫人,见自己从小相熟的姊妹这身湖光春色,满眼喜悦。“今天带你们俩去真给我挣足面子了!”归云却忐忑:“待会唱戏我怕自己唱不好。”展风道:“你就当是你小时候在外滩唱葬花呗!唉,小时候不怯场,临大了倒当上台是洪水猛兽。”“我怕那光。”归凤笑着安慰:“这回是去人家府上唱堂会,不上妆,也没光,不要紧张。”
“你的手好冰,快放到被窝里。”归云把归凤的手塞入她的被窝中。她的心,也像归凤的手,此刻正冰凉彻骨,脑子里回旋的都是庆姑刚才说的话。
雨下个没完。归云想着筱凤鸣,那眉尖眼角的风情还历历在目,她走入那黑色三菱小汽车中,那就像一个黑洞,再也出不来。忽然黑色小汽车变成白色的,白底红梅旗袍的身影,转过头来,是圈盘着一圈麻花辫的美丽女子,脸颊渐渐稚嫩起来,转成了那蓬松的脏兮兮的衣冠下,一张倔强的可怜兮兮的小脸,左眼底下有那颗小小的泪痣。一激灵,猛醒过来,心口扑通扑通狂跳。她按着心口,略略听到二胡的弦音,就披上褂子起身下楼。客堂间里,杜班主坐在门槛旁,手里掌着弓弦,拉的正是一曲《十八相送》。
杜家小年夜的小团圆饭都未开档,家里的男人们就都随庆姑去虹口料理筱凤鸣的后事。留下的归云归凤心中愁闷,稍稍收拾了屋子,提早爬上床睡觉。但这雨夹着雪,一阵赛一阵地猛,“滴滴答答”让人睡不安生。归云翻个身,听见归凤叹息:“大师姐,她真的去了吗?”伸过手来握握归云的手。
归云只觉得音相似,话相同。曾经爹也这样说话:“亡了家不可怕,还可靠一双手重建家园。只若国也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想想更酸,不知如何排解,低了头,要忍住涌上的泪。杜班主又同王老板寒暄两句,就此告辞,王老板只临别之际询问了展风的学习境况,听说他明年就要毕业,就说:“届时小朋友可来我厂子试试工。”这话又让展风父子感激不尽,杜班主不想上门道歉竟遇到这等贵人,回家路上就教训展风:“学学大人家的做事气派,以后行走江湖才有的牢靠。”心里又一面想,老子英雄儿好汉,自家孩子是不错的,应当比王老板家的跋扈儿子强太多。想想很是得意,就只怕王老板说的只是客气话。谁知近了正月,王老板真的遣人带展风去了厂子试工,连徐五福也一道带了去。庆姑被这意外之喜喜坏了,忙不迭为展风制备新衣服让他好奔新前程。这当口,有人因筱凤鸣的事找上了门,一家人忐忑不安的,杜班主又同戏院老板吃团拜酒去了,庆姑只好自己亲自跟人出去料理这事。外头下了雨,把这个年陷进一片阴湿里。青白的天上飘下的零碎的雪子,从天际直直地裹着雨一起落下,溅到尘世间,打出清晰的、比雨点更沉重的声音来。弄堂被灌得冷潮潮,庆姑缩着肩,撑起油布伞,迎着穿堂风,踩了一脚,就踏进水塘,溅上一腿湿。心里颤了一下。但一切都止不住要过大年的红。她望一眼自家铁门挂着的红,对联写“年年有余,步步高登”,还有正中的倒“福”。灶庇间里传出来的是年糕的香味,淡淡的糯米香,加了枣泥的还有枣子香,在湿冷的空气里酿出甜。她将铁门“咔嗒”一关,放心把家交给了归云归凤。杜家灶庇间正热火朝天着,女孩子们操持着年夜饭的伙食。归凤做鱼丸,归云蒸年糕,小蝶也留下帮忙做蛋饺。她是感激杜家对自家姐姐的宽宏大量的,也感念归云的相帮。就同归云一起努力,非要做一个金灿灿圆满的蛋饺,象征一个饱满的元宝。
杜家的客堂间却在晚饭时刻才过,就熄了灯。过年的时节,平时寄住的师姐妹和琴师但凡有家的都回家过年去了,只留下杜班主一家和归凤。
当务之急还是要先解决眼前的棘手问题。归云这丫头的建议没的错,杜班主去医院请罪的时候就领了归云押着展风同去。那孩子只是被展风挥了几下老拳,展风本也怕会狠伤了人,便也没将自小练的气力都使上,即算如此,那孩子也在病床上躺了两三天。杜班主去请罪的那天,对方父亲正巧也在医院里。三人到了才知道,那真是上海滩上一个名气很大的棉纺大亨,杜班主难免惴惴。尤其对方的小公子病恹恹模样躺在病床上,瞪了展风一眼,向父亲抱冤:“爸,就是他打的我。”展风待要抬头瞪他,被归云扯了下袖子,又只有低了头。让人出乎意料的是那大亨,他气派真是很大,此刻并不理睬儿子的话,对杜班主含羞带愧的赔罪却先郑重其事地回了个礼。他说:“犬子王少全恃财欺人,委屈徐同学在先,又挑衅仗义直言的杜同学在后,我岂敢受这样的礼。”三人都一惊,病床上的王少全听的蔫了。杜班主想,有气派的人说的话到底不一样,自己焦虑的心可先放下了。展风本来对这位老板有抵触,这回听他这样明辨是非的话,血气翻涌,直觉其可亲无比,比自己老子不问青红皂白的责打要高明了,就鞠个躬,说:“王老板,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打伤王少全,要杀要剐,听您的。”王老板呵呵一笑,拍拍展风的肩,对杜班主说:“令郎也是好汉一条。”
王老板也明了,很高兴的模样,连连道:“费心费心。”请娘姨过来收好,又说,“稍后还要请两位小姐为本府增色增色。”归云笑道:“那是原该的,只怕要在府上献丑了。”王老板又客气几句,称客少陪,三人都道“不敢不敢”,就又好奇地东看看西走走。
杜班主自觉被抬举了,得了些面子,抱拳道:“愧杀,愧杀。”王老板也抱拳,颇是语重心长:“我本意是督促我儿学好知识,报效祖国。可叹因平日繁忙,疏忽对子女的管教,任他胡天胡地,荒废光阴。真是惭愧!”这话是有点分量的,看似教训了儿子,也连带算训了旁人。可训到根子上了。展风并不是不懂这番好好念书报效祖国的大道理,也时常被自家父母念叨。却远没这副情形之下听他人长辈训诫来得更振耳发聩。态度益发恭敬诚恳,且不由自省起来。
庆姑叹气:“当年好好的一个角儿——唉——”只得怜卿多薄命!展风抢着说:“爹,我也去帮忙。”杜班主点了点头,嘱归云归凤好好看家,便由庆姑带着匆忙赶往西宝兴路。
正应和着门上的对联,不但要“年年有余,步步高登”,更要“财源广进”!
似断非断,寂寥寥的,如泣如诉。她一直听说杜班主是此中高手,能一弓子连拉五个音,来了那么些年倒一直未曾见他单独拉过二胡。如今动了弦,却是神情哀哀地祭着筱凤鸣。庆姑低头擦着新刻的木头牌位,擦了又擦,总好像没法擦干净一样。那三人,原先搭伴从浙江漂泊到上海,唱过一只一只舟舫,一个一个戏台,将年华消耗,把才华零沽,只为换一个安稳的生活。不管曾经如何水火相袭,毕竟共同患难。现如今这两人一只牌位,已回到最初,是一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清。庆姑看见归云,招她过来:“给大师姐唱一曲《十八相送》。”归云拉了拉褂子,走到他们中间。杜班主一掌弦,给起了音。“三载同窗情如海,山伯难舍祝英台,相依相伴送下山,又向钱塘道上来……”
王老板就笑道:“既然如此,展风,你来,我跟你说些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