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夜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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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班主没有回答。外面大约是起了夜风,吹得窗户“扑棱棱”响,风从窗缝里吹进来,他觉着了冷,缩缩肩,叹息道:“看这冷天风大的!春风不知道几时才吹过来?”
一共五个大洋。“小雁,我找了你很久了。”小雁缓缓靠进了沙发,像是自己疑测的念头终被落实了,心也落实了。她握了归云的手,轻轻唤一声:“小云。”归云转手,紧紧相握。离别之后,千言万语,相见之时,无语凝咽。只不知道一切从何说起。她心底存疑。看这人,这屋,这境,太让人不得不做出最坏的结果。不留神就开口问一句:“你是王老板的干女儿?”问好就后悔,因为不忍更觉自己残忍。但小雁毫不回避。“我现在的名字叫谢雁飞,王老板是我的干爹。”介绍完,先笑了一下,抖下旗袍下摆,斜斜交叠着小腿,一边拿出银蹭蹭的香烟盒子,取出一支金嘴“三个五”,再熟练地从床头柜上摸出火柴盒,只单手执着细长的火柴便能划出火。火苗映着她洁白的面颊,点燃叼在嘴边的烟。青烟一缕,隔离她们。归云呆呆看她吞云吐雾,朦胧之间,找小雁的旧影。已经叫做“谢雁飞”的她讲:“旧时王榭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我本也不是什么王榭堂前燕,飞入现在这样的地方,已经蛮好了。”她幼时的东北口音消失殆尽了,现在是一口上海的吴侬软语。略略偏过头,细长的颈,耳垂上挂着寸许长的耳坠子,藕断丝连的造型,微晃。却是她上下一身行头中最活泼的部分。
“做男人的总该出去闯一闯,不然哪里知道世道险恶!女人嘛!是应该矜贵一点,不惹世事一点。”王老板在雁飞指尖按摩下放松了,闭了双目。“真没有想到你会有这样想法!女人是要懂得矜贵。”他困了,只在未睡之际,又说,“阿囡,小洋房的房契写的是你的名字。这两年在场面上也好,暗地里也罢,你也帮衬我不少。”
终于归云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人散了,客堂间里变得幽静。她安静地伏在沙发上,把玩那两枚大洋,两手相扣,扣出“叮当”的声音。
“坐吧!”白氅女子指点归云。归云在靠窗的单人沙发坐下,身子陷在沙发上那软绵绵的红色湘绣垫子内,腰骨被放得轻松下来。只见那白氅女子从门后的落地衣架上捞出一件淡青色的棉裙。“倒也巧,我怕今日下雨多备出一条裙子带过来。”把裙子拿在手里,瞅了下归云身上的袄子,“还是可以你的袄子搭配一下。”归云接过裙子,仔细看她。房间里开了日光灯,亮堂堂,能把人和物看个清清楚楚。也看清楚了这女子左眼裣下的小小泪痣,像永远擦不掉的眼泪,浮着萧索的轻愁。
归云说:“我好了。”展风的眼神闪烁,要避开:“时候差不多了,我去叫黄包车。”说完便出门叫车。
她暗暗看她,看着归凤展风都聚拢在她身边,又看到卓阳和安德烈走过去向她道别。她见归云一直找机会看她,就不再看归云,敛聚好精神,陪着王老板送客,也客套地送了归云。
归云见他一副着急的郑重模样,倒笑了:“你这大少爷先顾好自己个儿再讲吧!我倒没什么,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展风高兴了:“其实也就你最能理解我。”展风想,同归云结婚也未尝不好,她总这样顾全自己。归云想,人生也就这样罢了,过上如今的日子也是福气,不该多念想的。
“呀?”归云惊呼,想不到这大年里竟然出了那么多宗事体。杜班主紧锁双眉:“无声处可听惊雷。我估摸着时局会有变,庆禧班也要早做筹谋。”
“你不要总心事重重,这样少年老成,你父亲会当我克扣了你!”老的正这样说。
“他又在哪里得来这些讯息?动辄商界相熟虞某、政界相熟宋某,可又从军政界得来什么花头经?我看不惯的就是这等趋炎附势。”“不管是否趋炎附势,有团结一致的爱国心总是好的,何况商界和收藏界都支持。爸,为何你总不肯放低身段?”“我干不来这些哗众取宠的事体。”卓汉书是动气的,“王某人之前用‘抵制日货’做口号,推销廉价低质的土布赚个盆满钵满。一点点口号,就把你们这宗整天不诚心做学问爱闹事的学生给煽动起来。”“难道这次集合大家的力量保护文物也是错的?”卓阳争辩。“收藏只是一种爱好,何必借题发挥?这本就是个人的清闲,我不必去管他人怎生做!你也休给我多管闲事!”顿一顿,又说,“你只管和蒙娜准备好夏季的美国之行,少给我看那些《法俄革命之比较观》、《庶民的胜利》此类文章。书尚且未念好,倒起禄蠹心。照我看那总革命理论全是争着做王侯将相的借口,你给我少沾,太平度日就好。”说完转身重步进了书房。卓阳如骨梗喉,站在客堂间里生闷气。卓太太赶着出来:“我就听见你们两人的声音,今晚做了开洋拌面。”又埋怨卓阳,“怎么一回来又同你爸爸争?”卓阳不痛快,不响。又见客堂间的八仙桌上摆着一只礼盒。盖子敞着,里头是笔洗和砚台,礼盒上描着日文,便问母亲:“妈,这是谁送的?”卓太太道:“你爸爸在京都讲学时收的日本学生拜年送的。”说着收好礼盒,“你爸也真是,不把人家的礼物放放好。”“他总这样固执,不肯接受王老板他们的合理化建议。”“好,我也希望你能接受我们的合理化建议,一心一意准备好出国留学的事情!”
归云闷声问:“真的会开战?政府不是一直叫嚷着不抵抗吗?日本人还要开战?”
卓阳心中一凛,问:“我的书?”卓太太道:“别一惊一乍,我和你爸爸算是民主人士,不干侵犯儿子私人物品的事体。”
王老板的元宵夜宴里,恐怕最无措的客人就是归云和归凤这对姊妹花了。
归云发窘,说:“真抱歉,打扰你们了。”说着就想拉着归凤走。中国青年心里一急,不想让她跑,就阻了她。他这样高,一下就能挡住她,但他也觉得冒昧了,伸出了右手。说:“我姓卓,卓阳,幸会!”倒是真很期待。他的眼睛明亮得过分了,好像要看穿人心。她只得也伸出了手,和他礼貌相握。
王老板笑道:“那你还把杜展风拉了进来?阿囡,你又乱耍一通了不是?”又说,“展风这样的年轻人天生好冲劲,只是人情世故不太晓得,一看就是家里捧着养大的,做事体不很稳当啊!”
看不见夜幕的时候,她可以尽情去堕落,愈堕落便愈快乐!只是庆幸,幸好,小云还是那朵洁白的小云。想着归云的还有中国青年卓阳。夜风里透着冷凉,他的心,悄悄起了涟漪。自己莫名荡漾着。坐着的黄包车一路颠簸,人也跟着颠簸,有呼之欲出的难耐。他是有点明白的,又不够明白,想的东西又多,一会,心也乱了。
台下的人被暖音微熏了。客堂间的光拢得严严的,照得这一蓝一红一对姊妹花益加和暖畅丽。
卓阳抢上前一步:“王老板的提议很好,这样的时局下,把东西转移到大后方更安全。”
蓝色的女孩脸若银盘,眼眸波光流动,盈盈的,透着使不尽的活力。身上大朵大朵玉兰花开的正盛。长长的两条麻花辫子,辫梢也扎了蓝头绳,留下长长的丝带点缀着长长的发尾,一直及到袄子下的裙处。桃红色女孩细巧的脸细巧的身在艳丽的装扮下凭添出细致温柔的韵味。她的嗓音真让人惊叹,藏着喜、藏着羞、藏着怯、藏着少女怀春的忐忑不安。就是一个祝英台。这样的景,这样的人,能暂时驱走人们的万般愁绪。他们都跟着拍子,轻轻应和着这曲儿,都在十八相送。归云越唱越顺了,一路行云流水,由归凤带着入戏,带着走台步,带着眼神翻飞,进了戏中的情。由左边到右边,过了独木桥,离了古庙。忽而看到那边的黑西服男子正立着站姿,手中捧着大大方方的簿子,捏着银辉辉的笔,在纸上翻飞着。灯光斜斜照过来,他的发零碎地低垂几缕,他却并不顾。如此认真专注,不知道在写什么。
归云呆呆应和了归凤一句:“哦,七巧。”归凤的手带过来,把她的眼神也带过来,听得归凤一句拉长音。“我家来”。再执手,便是快乐的尾音。“临别依依难分开,心中想说千句话,万望你梁兄早点来。”掌声如雷鸣。归云舒了气,心口狂跳,方才感到紧张。她用手按着心口,向观众鞠躬致意。
他的心是高的,回到整齐的霞飞坊里,又被缩小了。石库门是鸽子笼,他还得再钻回去。
雁飞搭了搭归云的肩,说:“下回单独找你聚,我帮干爹送客去了。”也不多停留
“热闹热闹,让外人看了有了因头,也不唐突。”“她们并不知道什么,被扯进来老无辜的。”雁飞转个身,体贴地替王老板按摩起肩颈来。
好在有这从未见过的布菲台,暂解了归云归凤的困,两人终于找到事情做。她们学其他客人一般,在小盘子夹拣一些中西小点心,躲到客厅临后天井的一角小心地吃,不惯引人瞩目。
归云只是失落地看她款款离去。此番相见是喜悦的,也是感伤的。小云和小雁,雁子已经离开了云,越飞越远,远到云再也追不上了。雁飞也感伤,她竟然见到了一如当初的小云。她还是最初的样子,正如她心心念念的希望。
“辕门外三声炮响似雷震天波府走出我保国臣头戴金盔压苍鬓铁甲战袍又披上身帅字旗斗大穆字显威风穆桂英五十三岁又出征我们一不为官,二不为宦为的是大宋江山和众黎民叫那满朝文武看一看谁是治国保朝臣”颤声下来,越念越快,心中不自禁翻涌出慷慨的豪气。待她全部念完,杜班主道:“这是从京剧本子里拓出来的,现如今的确是应该唱一唱这样的曲,不能总一宗宗的风花雪月。”归云合上本子,说:“这样的曲,我想唱。”杜班主道:“不忙,待我们驻了新场子再上这个戏。”“我们要驻新场子?”“前几日有日本浪人上门勒索保护费,李老板要卖了场子回四川老家。”
卓阳这才放下心,但面孔还扳着:“我们家虽民主,但不自由!”他想,是真的不自由。他的一言一行,都有父亲从旁规范,父亲不允许的,是坚决反对他去做的。唉声叹气,他气闷,胡乱抹把脸,上床睡了。人大了,人张扬了,心思开了。父母不懂儿的心。展风也在气闷。他的兴兴头这这晚被挑到最高,一回家就同父亲说:“王老板说要派我去做事,过几日同‘新昌’杂货办的邓老板去重庆办货。”做父亲的以为,这是辛苦活儿,展风是手心里捧大的,未必能受,但他想放他一放,杜班主应允了,就说:“年轻人确该四处闯荡闯荡”。庆姑却不放心,仔细询问又叮咛,惹得展风烦不胜烦。她又说:“还是得先想着和归云成家的事,这事也该办一办。”展风急了,说:“大丈夫当先立业再安家,这,这,等两年再说!”归云正端了夜宵进来,听到了展风这话。展风也愣了。成亲的事是从小听大的,只是越大越糊涂。展风说不清自己愿意还是不愿意,归云也不想自己到底愿意还是不愿意。但两人都晓得归凤那层的尴尬,更是不提了。归云觑一眼坐在庆姑身后背唱本的归凤,她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庆姑是不答应的,难免骂一阵,展风又看归云默不作声,心里有点懊恼。回头无人处同归云说:“你可别怪我啊!我只是――只是――想先做大事。那大事,我非做不可。”
“刚才遇到复旦的几位教授,他们都响应王老板的意见,我父亲却推诿不至。”这把少的声音奇怪得熟悉。“休胡想,你不是也来了?”“恐怕只是给他当门面。”“父母心孩子未必懂,你少同你父母淘气。”“我――”少的还没说完,有人走过去,叫一声:“莫主编。”他们转了出来,同归云归凤打了个照面。归云吃了一惊。那少的停下步子,也很惊讶,又很高兴,朝归云微笑,他说:“又见面了。”他的中山装换成了黑西服,还是一样身姿挺拔,傲然卓立。就是法国公园遇见的那一个。他没有与同伴一起走,真的停下来了,就站在归云面前。
倒是杜班主气愤儿子办事说话无分寸,借着箍场时刻,便安抚着归云,归云只说:“想要做大事总是好的,我帮他的行李都备置妥当,今天送了去王老板厂子里,徐五福也去呢!一群人都挺友好,王老板也算厚道老板。挺不错的。”杜班主抚须笑:“展风就指着你明白他。”他见归云一色如常,也放了心,又问:“昨晚唱得怎样?”归云坐正道:“唱的很顺,那里没有那种大灯,整个人都放松了。”杜班主满意:“你还是能唱的。”“唉——我真怕祖师爷不赏自己吃这行饭,到头来一事无成!” 杜班主笑着安慰:“不急不急,一切慢慢来。”说着就手把手里拿的本子递给她,“你看一下这个本子吧,新进拿来的,我觉得你的声线低阔,倒能试试。”归云接过本子来看——《穆桂英挂帅》。翻开来看唱词,杜班主把原唱词修修删删,改好的就写在原词下首。她轻轻念出来:
王老板也很西派地布置了布菲台,把中西食物都摆放在桌面上随在场的先生女士自取。
归云抬头,大眼睛直盯住这女子看,愈加惊疑。归凤扶她,她当下说:“不碍事,我同这位小姐去换件衣裳。”便跟着女子上楼。兜兜转转,到了三楼,她领着她,推门进入一间近着走廊的房。这房里正中摆着红木大床,两边两个红木的床头柜,靠墙一排红木大衣橱。在这些红沉沉的红木家具上铺着红色的绣花床单,红色的案头遮布,落地钢窗上装着的红丝绒窗帘,喜庆得像新房。
‘阿囡’在另一只沙发上坐下来,伸出手来,手指尖尖,在沙发柄上展开。是两枚生锈斑,但仍银白耀目的大洋。归云看这两枚大洋,泪盈于睫,她从怀内也掏了东西出来,放在这旁边。
安全的,又很舒适。归云想,她要唱了,这是头一回。杜班主也是要她历练的。没有筒子灯,她是真的不怕了。可为什么会怕那灯?她百思不解,记忆模糊。听戏的来宾都坐好,王老板坐在最前排的真皮沙发上,卓阳站在最后排,正靠着一支落地台灯旁的壁炉架,和三两个青年人低声交谈。他抬起眼睛,就看见了她,微笑着颔首。
归凤执起归云的手,娇呼一声“梁兄”,便在眼前臆造出那十八相送的山景水景来。处处以物喻人,眉目含情地暗示梁山伯。梁山伯却是豪爽地不拘小节的,真诚又依依不舍的。呆,而且迂。然,山色美,前景艳,七夕之约近在眼前。谁又知这是生离死别的前奏,只做暂时的天真快乐。
归云移开目光,暗自定了定神。音调一起,两把脆生生的声。“三载同窗情如海,山伯难舍祝英台,相依相伴送下山,又向钱塘道上来。”
归云低头,又一阵酸泪,抓着裙子说:“我先换衣裳。”展风终于在晚宴散场时现身,被归凤抱怨:“一下子溜个没影,剩我们两个孤鬼在陌生地方献丑。”他的脸上带着跃跃欲试的兴奋,又偏要故作神秘。“没啥没啥!”又想了想,“王老板让我认识了两个商行的老板,正向他们请教一些生意上的学问呢!”倒也算是正事,归凤就不追究了,觑眼就见归云下了楼梯。雁飞跟在她身后。
其实这里的弄堂已经很宽敞了,都能停靠小汽车。卓阳看见自家门前就停着一辆黑色的三菱小汽车。小汽车门前,一位穿长风衣的男子对卓汉书九十度鞠躬,恭恭敬敬。因夜黑,也看不清楚那人的相貌。他的唇紧了紧,不知道是谁呢,看样子却是日本人。父亲是复旦大学有名的历史教授,也有有名的观点,就是文化传播理当超越民族、超越时空、甚至超越仇恨。他有很多外国学生,洋女郎蒙娜是其中之一,他还有不少异国朋友,都十分赞同他的观点。
抬起头,正对客厅左边楼梯口转弯处的一角。一条白色的身影,裹在白色的宽氅里。疏淡的刘海,露着美人尖,盘起的辫髻斜斜簪了一朵梅花簪子。细致的瓜子脸,眼波雾蒙蒙地,也正惊疑地盯着归云打量。归云大惊,望着她,看不真切。那女子往前走了两步,现身在晕黄的灯光下。归云往前踱了两步,却不慎带倒旁边的麦克风架子,一个趄趔。归凤惊呼不及,堪堪伸手扶住她,但架子重心一歪,便要往她身上招呼上去。卓阳已一个箭步冲上来,牢牢拽住架子往前托了一下,“呲啦”一声,那铁灰灰的架子上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洋钉一下扯破了归云的丝裙子,把那蓝郁郁的裙摆整个扯裂了。她的跌倒搅得那些观众也慌乱,王老板赶紧过来问她有无受伤,见她裙摆被扯裂了,就转头唤:“阿囡。”白氅女子正从他身后转出来,不待吩咐便说:“干爹,我带这位小姐换一条裙子吧!”
“如此一来,却是我讨了大便宜的。那我就却之不恭了!”王老板闭着眼睛笑:“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文化人了?”她本有调皮的笑现在脸上,此刻淡淡隐了。什么时候学的?有人努力地教,她就拼命地学,真的是拼命地学,生怕教的人不满意。她想着,微微叹了气。她学会这个成语的辰光,尚还天真着。客堂间红色的丝绒窗帘全部拉了起来,隔断外面的深深夜幕,也隔断了她的思绪。
卓阳是崇拜父亲的,只要父亲不用藐视的态度将他作小童处理。车子从他身边飞驰而去,父亲的脸也转过来,看见他,蹙了眉毛。“看王某人做戏做完了?”“爸,我觉得你对王老板的态度不厚道!”卓阳跟着父亲进了家门。卓汉书冷冷“哼”了一下:“我让你去,便算给了王某人面子。怎样才算更厚道?”
竟还有人也在此处说话,隔着落地窗帘,见不清人影,声音是一老一少的。
“阿囡,你又发呆了!”穿好一身棉绸睡衣的王老板坐倒在她身边。“啊!没有!”雁飞醒了回神,再道,“干爹,本也可不叫戏班子来唱堂会的。”
第一次和别人握手,第一次用这种新式的礼仪,不免是慌的。十指才相触,就缩了回来。再用自以为大方得体的声音遮掩着,介绍自己和归凤:“杜归云,来归凤。”卓阳就笑了:“我记住了。”还想再对归云说话,王家的娘姨已走来邀请归凤归云上台表演,便作罢。王老板很早就安排好两个琴师来做伴奏,摆出圆桶红木凳,放在麦克风架子后方,小小台型搭得十分紧凑细致。归云请王老板点曲子。王老板凝眉思索了半刻,道:“过两日我们这里一位邓老板要去重庆办货,那就来一曲《十八相送》吧!”又是《十八相送》。归云想起那晚夜祭筱凤鸣,把欢悦的曲子唱得婉转凄楚,此时再唱,怕意境不佳。归凤却轻道:“没什么,就《十八相送》吧!”琴师调着弦,王老板很隆重地站到那麦克风架子后面,向在座的人们介绍她们,给足了面子。归云却觉得不妥,自进了这里,处处别手别脚,格格不入,她们只像一副多出来的点缀,没处搁。此时这样光彩出场,却成了最吸引人的风景。她们本不该也不像是这场宴会中的焦点。归云心中大感吃不准和不靠谱。但人情场面上须做足功夫。这回由归凤拉着她上了台,款款站好。周围落地的灯,是款式相同的铜雕西洋美女勾搂着臂膀抱着圆滚滚的夜明珠,光都拢在她们身上,泛出暖。
雁飞吸一阵烟,猛地往烟灰缸里摁灭烟头,道:“小云,你还是那个小云。真好!”
卓阳听母亲也提这茬事,就更气恼,坐倒在椅子上。卓太太叹气:“你房里那些书真是看出我们一身冷汗,你可知那些人是什么下场?”
两人自进了这陌生地儿,就被其中的迂回曲折弄得晕眩。展风一忽儿又不见了人影,两姊妹更不知所措。归云尚能细心观察那些不认识客人,发觉不见王家人的样子,但却是些看着有来头的客人。有穿西服穿中山装的斯文先生,文化人的样子;也有穿丝绸长褂、端着烟斗的生意人。在场的女士也是端庄得体的多,不少剪时下流行的齐耳短发,一副新女性的样子。人群中竟还有三两个洋人。
展风就说:“归云,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也就你最懂我。我感激不尽!”